陈其深被几位大腹便便的商界要人围着,谈笑风生,深灰色的将官制服在人群中异常醒目。
我穿着他特意让人准备的浅蓝色织锦旗袍,裹着雪白的狐裘披肩,安静地坐在角落的丝绒沙发里,小口啜饮着杯子里微温的果汁。
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穿过晃动的人影,追随着那个挺拔的身影。
周寒川也在,作为将军府特聘的顾问,坐在稍远些的席位,一身严谨的黑色西装,侧脸线条冷硬,与周遭浮华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似乎总能感应到我的视线,偶尔会抬起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得像古井,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每每与他目光相接,我便慌乱地别开脸,心绪像被风吹皱的池水。
突然——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所有的浮华喧嚣!
脚下的地板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巨兽翻身!
刺眼的火光伴随着浓烟和呛人的灰尘猛地从宴会厅的东侧入口炸开!
尖叫、哭喊、杯盘碎裂的声音瞬间爆发,如同地狱的闸门被轰然撞开!
人群像受惊的蚁群,疯狂地、毫无方向地推搡奔逃!
“炸弹!
有炸弹!”
“跑啊——!”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身体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脚下踉跄。
视野里全是扭曲惊恐的面孔和奔逃的腿脚。
就在我即将被撞倒的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风,如同撕裂混乱的闪电,猛地朝我扑来!
是将军!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世界失去了声音,只剩下他朝我扑来的身影,深灰色的制服在爆炸的残光和飞溅的碎片中,划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弧线。
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我,里面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要将我吞噬的专注。
在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瞬间放大的、惊骇欲绝的倒影。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声响,像重物狠狠砸进湿透的沙袋。
陈其深的身体在我眼前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扑过来的势头被硬生生阻住。
他宽阔的背脊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是什么击中了他,只看到他脸上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眉头猛地拧紧,牙关死死咬住,腮边的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
那双刚刚还盛满专注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被一种巨大的、生理性的痛苦狠狠攫住!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被西周爆发的更大混乱和尖叫淹没。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岳,却依旧用最后的力气,张开双臂,如同最坚固的壁垒,将我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他身下。
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一滴,两滴……急促地、沉重地砸落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洇开刺目的猩红。
“将……将军?!”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手背上那滚烫粘稠的触感,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神经。
陈其深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抽气声。
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坚毅的鬓角滑下。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剧痛、后怕,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怜惜。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嗽起来,更多的鲜血从他紧抿的唇边涌出。
“别……别怕……”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烙铁上刮下来,带着血沫的气息喷在我的额发上。
他的手臂依旧死死地圈着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也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那滚烫的血,带着他生命的温度,不断滴落,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混乱中,我看到周寒川的身影逆着人流,正奋力地朝这边挤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和焦急。
但陈其深的怀抱如同铜墙铁壁,隔绝了所有,也隔绝了周寒川伸过来的手。
他的世界,只剩下怀里那个吓坏了的我。
“我的……”陈其深的头无力地垂下来,滚烫的额头抵着我的额角,气息微弱,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固执地、一字一顿地将那灼热的字眼烙进我的耳膜,“……小姑娘……”话音未落,圈住我的手臂力量骤然一松。
他沉重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带着温热的血和未尽的话语,沉沉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缓缓地阖上了。
“将军——!!!”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爆炸的余音和人群的惊恐尖叫中,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绝望。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侵占着每一寸空气,像一层无形的膜,紧紧裹住病床上昏睡的陈其深。
惨白的灯光落在他失血的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那层挥之不去的苍白,无声地昭示着离死亡曾多么接近。
我蜷在床边的扶手椅里,身上胡乱裹着他那件染血的深灰色将官制服外套,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硝烟和皮革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拉扯着紧绷的神经。
窗外,冬夜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发出呜呜的悲鸣,更衬得病房里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我猛地抬头,对上陈其深缓缓睁开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初时有些涣散,蒙着一层高烧般的雾霭,在接触到我的瞬间,骤然凝聚起光,虚弱却执拗地锁在我脸上。
“念念……”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我在!”
我几乎是扑到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他身上的白色被单,指尖冰凉。
“您…您感觉怎么样?
伤口还疼吗?
医生…医生刚走,说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太多……”语无伦次,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陈其深费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动作迟缓,带着重伤后的虚弱。
那只布满薄茧的、曾经握枪、执笔、也曾在混乱中将我死死护住的手,带着灼人的温度,轻轻覆上了我紧攥着被单的手背。
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冰凉,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沿着手臂蔓延,首抵心尖,烫得我微微一颤。
“吓坏了吧?”
他低声问,指腹带着安抚的意味,在我冰冷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
那粗糙的触感,清晰地勾勒出他掌心的纹路,也清晰地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我用力摇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对不起…对不起将军…都是因为我…要不是为了护住我……”哽咽堵住了喉咙。
“傻话。”
他轻轻打断我,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将我的手包裹得更紧了些。
“护着你,是我心甘情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
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病房惨白的天花板,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被血与火浸透的节点。
“那年冬天,真冷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飘渺,“我刚打了一场恶仗,带着残部,撤过一片被炮火犁平的焦土……死人,到处都是死人……烧焦的木头,塌掉的房子……”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前的伤口,眉头微微蹙起,但讲述的意愿却异常强烈。
“走到一片断墙后面……听见了声音,”他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我刻进灵魂深处,“很细,很小……像刚出生的小猫崽在哭……我拨开那些碎砖烂瓦……”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瞬间弥漫开一层浓重的水汽,在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
那只握住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沉的恐惧。
“……你就躺在那里…………小脸冻得发青,哭都没力气了……”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硬生生挖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肉,“……旁边……是你爹娘……早就……凉透了……”巨大的悲恸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原来那场梦魇般的炮火,那从未见过的生身父母冰冷的躯体,那些深埋在潜意识里、被陈其深用锦衣玉食小心覆盖掉的恐惧碎片……在这一刻,被他的话血淋淋地撕开!
我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却挡不住汹涌而出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把你……从那死人堆里……抱出来……”陈其深的声音同样破碎不堪,他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手臂,不顾伤口的剧痛,艰难却无比执着地撑起上半身,努力地、一点一点地靠近我。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滚烫的泪混着汗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和我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念念……我的小姑娘……”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带着血腥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从我把你抱进怀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再没放下过……也不敢放下……不敢”二字,他说得极重,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后怕。
这恐惧,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怀里这个失而复得、又随时可能失去的珍宝。
“看着你长大……教你认字……给你扎小辫……看你念书……越看越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上,“怕你摔着,怕你碰着,怕你……像你爹娘一样……眨眼就没了……怕得……恨不得把你锁进保险箱里……谁都碰不到……”他粗粝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万般的小心,拂开我额前被泪水濡湿的乱发,指腹轻轻描摹着我的眉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
“将军府……不是金丝笼……”他喘息着,胸口起伏牵动着绷带,渗出新的暗红,“把你送进新式学堂……想让你……多见见光……可看到周寒川……”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语气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像是忌惮,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无奈,“看到他……用戒尺……碰你……”他的指腹停在我的脸颊上,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这里……只能是我的……”最后几个字,低沉、沙哑,带着重伤者的虚弱,却蕴含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宣告,像烙印,滚烫地刻进我的生命里。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他苍白而深情的脸。
那些过往的片段——他深夜书房外徘徊的身影、他看我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他一次次近乎专横的保护……所有的困惑、委屈、甚至偶尔的怨怼,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
那答案如此沉重,如此滚烫,几乎要将我融化。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开了,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犹豫。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在泪水决堤的瞬间,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扑上去,用尽全力抱住了他伤痕累累的上身,将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颈侧温热的皮肤上。
这个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自己嵌进他的骨血里,仿佛要以此传递我灵魂深处那排山倒海、刚刚破土而出、带着血泪和硝烟气息的——爱。
“将军……”我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唯有那拥抱的力度,诉说着一切。
他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那只完好的手臂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带着千钧的重量,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最终沉沉地、牢牢地回抱住了我。
仿佛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唯一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