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走出监狱大门那天,阳光亮得刺眼。我眯缝着眼睛,像只刚钻出地洞的老鼠。
水泥地晒得发烫,隔着薄鞋底也能感觉到。李梅就站在街对面。她怀里抱着个娃。四年没见,
她瘦了些,头发剪短了,扎在脑后。身上是件半旧的花衬衫。她看见我,往前走了两步,
又停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我拖着行李,慢慢穿过马路。脚步有点沉。心也跳得厉害。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终于熬出来了。“王强!”她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哑。我走到她面前。
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大概三四岁,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一点也不怕生。
我扯开嘴角想笑。可那笑僵在了脸上。这孩子……黑。不是一般的黑。
像块刚从煤堆里扒拉出来的炭。头发是卷曲的,贴在脑门上。鼻子有点塌,嘴唇厚厚的。
跟我,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一股凉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直冲脑门。
我脸上的笑彻底没了。李梅显然也察觉了我的变化。她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搂紧了些。
孩子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强子……”李梅的声音有点发紧,“这是小虎……咱儿子。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孩子,“小虎,叫爸爸。”孩子眨巴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我。
没出声。李梅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孩子……认生。”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睛死死钉在那张黝黑的小脸上。四年前那天的情景,猛地撞进脑子里。
冰冷的手铐卡在腕子上。警察推着我往外走。旁听席上,我爸妈哭得撕心裂肺。
李梅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拼命想挤过来。法警拦着她。她隔着人群,朝我哭喊:“王强!
孩子!我们有孩子了!我等你!我们等你!”那声音,带着哭腔,又透着股狠劲儿。
像刀子一样刻在我骨头里。成了我在里面熬日子的唯一念想。我咬着牙,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对着她嘶吼:“等我!我一定好好改造!早点出来!等着我!
”可现在……我盯着眼前这个黑炭似的小崽子。浑身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冻得我手指头都在哆嗦。我抬起眼,目光像冰锥子,直直扎向李梅。“我的种?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李梅的脸“唰”一下白了。抱着孩子的手臂明显抖了一下。
她避开我的眼神,嘴唇哆嗦着。“强子……你……你听我说……”“说什么?”我打断她,
声音不高,却冷得掉渣,“说这孩子怎么黑成这样?说他哪点像老子?
”旁边有路人好奇地看过来。李梅的脸更白了,毫无血色。她慌乱地低下头,
去看怀里的孩子。又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是酱油!强子,是酱油!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哭音,“我怀他那会儿,也不知道咋了,就是馋!馋死了!
就想吃酱油炒饭!一天三顿,顿顿都想!不吃就心慌……我管不住嘴,吃太多了!真的!
肯定是酱油吃太多,把他染成这样了!”她说着,眼泪真的掉了下来,砸在孩子的小衣服上。
“你信我,强子!真是酱油……你看我脸,是不是也比以前黑了点?
就是那时候吃酱油吃的……不信你问妈!”酱油?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看着她怀里那个黑得跟煤球一样、和我没有半分相似的孩子。一股邪火,
混着说不清的恶心和愤怒。“轰”地一下。在我胸腔里炸开了。
---**2**那间熟悉的屋子,一推开门,一股子浓重的酱油味就扑面撞过来。
像打翻了一整缸。熏得我差点闭过气去。屋里的东西,好像都蒙着一层油腻腻的暗光。桌上,
墙角,甚至那个旧冰箱顶上。都堆着空酱油瓶子。玻璃的,塑料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
瓶口残留的深褐色酱油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凝成一层厚厚的、发亮的黑痂。
李梅抱着小虎,跟在我身后进来。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些瓶子,又赶紧低下头。
小声说:“你看……我没骗你……就是吃这个吃的……”我没理她。
把手里那个破旅行袋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闷响。小虎被吓得一哆嗦,
往李梅怀里缩了缩。李梅拍着他的背,低声哄着:“不怕不怕,
爸爸累了……”我走到那张掉了漆的旧饭桌前。桌面上汪着一小滩没擦干净的酱油。
黏糊糊的。我伸出手指,在那滩油亮的黑色里蘸了一下。黏腻,冰凉。
一股浓烈到发齁的咸腥气钻进鼻子。我把手指伸到眼前。那点酱油,像凝固的血。
“就吃这个?”我抬眼,盯着李梅。她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的光影里,像个模糊的影子。
“嗯……”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就好这一口。”屋里死寂。
只有小虎偶尔发出的一点含糊不清的咿呀声。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像针在扎。我走到墙边,
那里靠着个褪了色的塑料矮柜。柜子顶上,放着一个相框。我伸手拿起来。
照片是我和李梅的结婚照。照片里,她穿着红裙子,脸白白的,带着点羞涩的笑。
依偎在我旁边。那时候,我胳膊上鼓着腱子肉,剃着个青皮头,眼神亮得跟刀子似的。
意气风发。再看看现在镜子里那个一脸胡茬、眼窝深陷、像条丧家犬一样的男人。
再看看李梅怀里那个黑炭似的孩子。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了。
我猛地抬手。“啪嚓!”相框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玻璃碎片和那张虚假的笑脸,
一起迸裂开来。李梅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抱住小虎,惊恐地看着我。
小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尖利刺耳。“王强!你疯了吗?”李梅的声音也在抖。
“我是疯了!”我吼回去,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哭闹的黑孩子,
“老子在里头给人当孙子!给人下跪!为了什么?就为了早点出来看这个?
看这个酱油染出来的黑杂种?!”“他不是杂种!他是你儿子!”李梅也尖叫起来,
眼泪汹涌地往下掉,“就是酱油!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放屁!”我一步跨到她面前,
阴影把她和孩子整个罩住,“***当老子是傻子?是瞎子?你看看他!看看我!
有他妈一丁点像吗?啊?!”我指着自己的脸,又猛地指向小虎那张哭得皱巴巴的黑脸。
小虎被我吓坏了,哭声憋在喉咙里,只剩下一抽一抽的哽咽。李梅死死护着孩子,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那双曾经让我觉得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全是惊惶和……心虚。
像被戳破的纸灯笼。“好……好……”我喘着粗气,连连点头,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
“你不说是吧?”我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破旅行袋。拉开拉链,在里面胡乱翻找着。
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布包。我把它掏出来。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卷用皮筋扎着的钞票。
皱巴巴的,沾着汗味和牢房里的霉味。这是我四年里,在监狱工厂像条老黄牛一样拼命干活,
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每一张都浸着我的血汗。我想象过无数次,
用这些钱给老婆孩子买点好吃的,买件新衣服。现在?我抽出其中几张票子,
狠狠拍在旁边的矮柜上。钞票拍在沾满酱油渍的柜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明天,
”我看着李梅,一字一顿,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带他去做检查。亲子鉴定。现在科技发达,
抽点血就行。”李梅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得像张死人用的纸钱。
她抱着孩子,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晃了一下。“不……王强……不行……”她摇着头,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孩子太小了……抽血……太遭罪了……”“遭罪?”我冷笑,
那笑声自己听着都瘆人,“总比让他糊里糊涂认个野爹强!总比让我王强当一辈子活王八强!
”我逼视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李梅,你最好祈祷,那报告单上写的是‘亲生’。
”“要是写个‘排除’……”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老子刚出来,不在乎再进去一次。”“弄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李梅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她怀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氛围,
又小声地呜咽起来。屋子里,只剩下孩子压抑的抽泣。
还有那股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酱油味。---**3**市医院的走廊又长又亮,
白得晃眼。消毒水的味道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盖不住我衣服上那股从牢里带出来的、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陈旧气味。
我坐在冰凉的蓝色塑料椅子上。两条腿叉开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全是黏腻的汗。
眼睛死死盯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门上面挂着牌子——“检验科”。小虎的哭声,
好像还在我耳朵里响。刚才抽血的时候,他哭得撕心裂肺,小胳膊小腿拼命地蹬。
那个护士拿着针,皱着眉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什么脏东西。李梅死死抱着孩子,
把脸埋在小虎的颈窝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瘦削的肩膀,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护士抽完血,用棉球按住那个小小的针眼。小虎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脸憋得发紫。
李梅抱着他,低声哄着,在走廊里来回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她始终没敢再看我一眼。我像个石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看着她抱着那个黑孩子,
像抱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步步挪远。最后消失在走廊拐角。她没回家。我知道。
她不敢。我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头顶的白炽灯管嗡嗡地响。时间像是凝固的水泥。
一分一秒,都沉得要命。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四年前宣判那天,她隔着法警,
挺着肚子对我喊“我等你”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抱着黑孩子,说“是酱油”时那躲闪的眼神。
一会儿又变成小虎哭得通红的小黑脸。还有那张该死的报告单。它会是什么结果?
“确认亲生”?这四个字,我自己想着都觉得可笑。那孩子,浑身上下,
哪根汗毛写着“王强”两个字?如果不是……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
一股尖锐的疼。让我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如果不是……赵铁柱。这个名字,
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心上。烫得我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那个王八蛋!要不是因为他,
我怎么会进去?怎么会错过老婆怀孕生孩子?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四年前那个晚上,
像一场突然烧起来的野火。烧毁了我原本还算平顺的日子。刘辉,
我从小穿开裆裤一起玩泥巴的兄弟。在工地旁边的夜市摊上,被赵铁柱那帮人堵了。
只因为刘辉多看了赵铁柱搂着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眼。赵铁柱是那片出了名的地头蛇,
手底下养着几个混混,专干些欺行霸市、敲诈勒索的脏事。刘辉那老实巴交的性子,
哪敢惹他们。他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赵铁柱不依不饶。啤酒瓶子砸在刘辉脑袋上。
玻璃碴子和血沫子一起飞溅。刘辉倒在地上,像条快死的鱼。赵铁柱那伙人还在笑,
还在用脚踢他。我刚好收工路过。看见刘辉满头是血的样子。脑子“嗡”的一声。
血直往头顶冲。旁边烧烤摊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油腻腻的、用来撬啤酒瓶盖的扳手。
我抄起它,就冲了上去。后来发生了什么,很混乱。
只记得一片叫骂声、哭喊声、东西砸碎的声音。我只记得赵铁柱那张嚣张的脸在我眼前晃。
我抡着扳手,只想让他那张脸开花。让他再也笑不出来。让他再也不能欺负人!扳手砸下去。
砸在脑袋上。那种闷响。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赵铁柱像截烂木头一样倒下去。血,
从他耳朵里、鼻孔里,汩汩地往外冒。然后就是警笛声。冰凉的手铐。再然后,就是法庭。
法官的宣判词冷冰冰地砸下来。“故意伤害致人重伤……***五年……”五年。
我最好的五年。刘辉后来来看过我一次。隔着厚厚的玻璃。他头上还缠着纱布。
哭得像个娘们。他说他对不起我。说赵铁柱没死。但是瘫了。后半辈子得在床上躺着。
成了个废人。他说他愿意替我作证,是赵铁柱先动手打人。有屁用?法官只看结果。
只看我把赵铁柱打成了瘫子。我进去了。刘辉后来再没来过。听说他赔光了家里所有钱,
带着老婆孩子,灰溜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而我呢?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梦,碎了。换来的,
是一个黑得像炭的“酱油儿子”。还有一个躲躲闪闪、满嘴谎言的女人。
赵铁柱……这个毁了我一切的杂种!他瘫了?瘫得好!他该!他怎么不直接死了?!
如果……如果那张报告单上,写的是“排除亲生”……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会去找他。赵铁柱。那个瘫在床上的废物。我要他亲口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