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辈子年间,有个念书人叫孔雪笠。这可不是一般人物,人家祖上根儿正苗红,
是至圣先师孔夫子的后人!孔生这人,性子宽厚,肚里有墨水儿,尤其写诗作对儿,
那叫一个漂亮。他有个打小玩到大、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在天台县当县太爷。
这位县太爷写了信来,热情招呼孔雪笠过去耍耍,叙叙旧情。孔生一听,心里热乎,
收拾个小包袱就奔天台去了。可谁成想,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儿!紧赶慢赶到了地儿,
晴天一个大霹雳——他那好兄弟县太爷,刚巧咽了气儿!孔生这下可傻眼了,人地两生,
兜里没几个铜板,回家的盘缠都凑不齐,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法子,
只好在城外一个叫“菩陀寺”的庙里落了脚。庙里和尚看他识文断字,就雇他抄抄经书,
混口斋饭吃,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这菩陀寺西边,隔着百十来步远,
有一溜儿高墙大院,气派得很,那是单府单老爷家的老宅子。单家祖上也是阔过的,
正经的官宦人家。可惜啊,后来摊上一场缠死人的大官司,家底儿折腾得精光,
人丁也稀少了,单老爷干脆带着家小搬乡下清净去了,这大宅子就空了下来,黑灯瞎火的,
门环都生了锈。这天,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片子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砸,
风刮得跟鬼哭狼嚎一般。道上连个鬼影子都瞅不见。孔生抄经抄得腰酸背疼,
想着出来透口气,溜达到单府门口。嘿!奇了怪了,那常年紧闭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
居然开了条缝儿!打里头走出个少年郎来。这少年郎,长得那叫一个俊!眉清目秀,
唇红齿白,穿一身素净的袍子,往雪地里一站,跟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
少年一眼瞧见孔生,眼睛一亮,紧走几步迎上来,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脸上带着笑:“这位先生,大雪天的,您这是打哪儿来啊?快请进屋里暖和暖和!
”那声音清亮亮的,听着就让人舒坦。孔生一看这少年,打心眼里就喜欢,人家这么客气,
自己也不好推辞,当下就拱拱手:“叨扰叨扰!”跟着少年就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墙,
进了正屋。屋子不算顶大,可处处透着讲究!墙上挂着好些古画,瞧着年头都不短了,
桌椅板凳擦得锃亮。最显眼的是到处挂着的锦缎幔帐,五颜六色,晃得人眼花。
靠窗的书案上,摊着一本书,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琅嬛琐记》。孔生好奇,
拿起来翻了翻。嚯!里头写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仙山洞府,奇花异草,他活了这么大,
听都没听过!孔生心想,这位肯定是单家公子爷了,也没好意思细问人家家门。
那少年倒是挺热络,细细问了孔生的来历。一听孔生流落在此,靠抄经度日,
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先生满腹经纶,窝在庙里抄经,实在可惜了。何不开个学馆,
收几个学生娃儿教教?一来有个正经营生,二来也不辱没了您的学问。”孔生听了,
长长叹了口气:“唉!小哥儿你是不知道。我孤身一人流落在此,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谁认得我孔雪笠是谁?又会有谁肯把孩子送来让我教呢?没人引荐,难呐!”少年一听,
眼睛弯弯地笑了:“先生要是瞧得上我这点粗浅资质,不嫌我笨,我情愿拜在先生门下,
跟您念书!”孔生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可嘴上还得客气:“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
当老师可不敢当。你我投缘,做个朋友,一起切磋学问,岂不更好?”他顿了顿,
看着这空荡荡的大宅子,忍不住问:“对了,小哥儿,这么大的宅院,平日里就你一个人住?
怪冷清的。怎么老锁着门呢?”少年答道:“哦,这宅子原是单公子的产业。
前些年他家搬去乡下住了,就一直空着。我姓皇甫,祖籍在陕西那边儿。
前些日子家里遭了场大火,房子烧了个精光,没地儿落脚了,这才厚着脸皮,
借了单府这空宅子暂时安顿。”孔生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位俊俏少年不是单家公子,
是借住的客人皇甫公子。俩人越聊越投机,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抱负,简直相见恨晚。
不知不觉天就黑透了。少年热情挽留:“先生,雪这么大,路又滑,
今儿晚上就在我这儿凑合一宿吧!”孔生也觉得投缘,欣然答应。当晚,两人同榻而眠,
抵足而谈,直到后半夜才迷糊过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外间屋有动静。
一个小书童手脚麻利地生起了炭火盆,屋里渐渐暖和起来。皇甫公子先起身,
披上衣服去了里屋。孔生还裹着被子赖床呢。忽听那小书童急匆匆跑进来,
压着嗓子说:“孔先生,快请起!我家太老爷来啦!”孔生一个激灵,赶紧掀被下床,
心里直打鼓:这大清早的,可别失了礼数。刚穿好鞋,
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拄着拐杖走了进来。老爷子满面笑容,
对着孔生就作揖:“哎呀,孔先生!多谢您不嫌弃我那不成器的顽劣小子,肯点拨他读书!
这孩子刚开蒙,狗屁不通,您可千万别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就跟他称兄道弟乱了辈分,
该打该骂,您尽管招呼!”话说得又客气又实在。说完,老爷子一挥手,
后面跟着的人捧上来一套簇新的锦衣,还有貂皮帽子、暖袜、厚底棉鞋各一件,
都是上好的料子做工。老爷子看着孔生梳洗穿戴整齐了,才招呼摆上酒席。嚯!那排场!
桌子椅子,碗碟杯筷,还有老爷子身上穿的袍子,都闪着光,孔生愣是叫不出名堂来,
只觉得富贵逼人,晃眼睛。酒过三巡,老爷子就起身告辞,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了。吃完饭,
皇甫公子拿出自己写的文章请孔生指点。孔生一看,写的都是古风古韵的诗词歌赋,
没有半篇当下科举要考的八股文。孔生有点纳闷儿:“公子,你这文章写得是好,
可怎么不练练时文?将来也好考取功名啊?”公子微微一笑,神色淡然:“功名富贵,
过眼云烟罢了。我呀,没那份心思去钻营。”到了晚上,又摆上了一桌更丰盛的酒菜。
公子举杯笑道:“先生,今晚咱们可得尽兴!过了今晚,再想这么痛饮可就难喽!”说着,
扭头吩咐小书童:“去,瞧瞧老太爷睡了没?要是睡下了,悄悄去把香奴叫来。
”小书童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先抱回来一个绣花的锦囊,里头鼓鼓囊囊装着东西。紧接着,
门帘一挑,进来一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这丫头,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杏眼桃腮,身段窈窕。
公子吩咐道:“香奴,给孔先生弹一曲《湘妃怨》听听。”香奴点点头,
从锦囊里取出一把琵琶,用象牙做的拨片轻轻一勾弦,乐声就流了出来。那调子,又高又急,
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劲儿,跟孔生以前听过的曲子都不一样。一曲终了,
公子又叫香奴用大酒杯给孔生敬酒。三个人说说笑笑,一直闹腾到三更天,才散了席。
从第二天起,孔生就正式当起了皇甫公子的“先生”。两人早起一块儿读书。这皇甫公子,
脑子是真灵光!一篇古文,过目不忘,念两遍就能背下来。才过了两三个月,下笔写文章,
那词句精辟得让孔生都拍案叫绝!两人约定,每五天痛饮一次,每次必定叫香奴来弹曲助兴。
有那么一回,酒喝得有点高了。孔生借着酒劲儿,一双眼睛就忍不住老往香奴身上瞟。
那香奴也羞红了脸。皇甫公子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抿嘴一笑,
对孔生说:“孔兄,这丫头是我家老爷子身边伺候的人。我看兄长孤身在外,
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事儿我琢磨不是一天两天了,赶明儿一定替你寻摸一门好亲事!
”孔生借着酒劲,脱口而出:“贤弟要是真肯帮忙,那……那得像香奴这样的才行!
”皇甫公子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没把酒喷出来:“哎哟我的好兄长!
你可真是‘少见多怪’喽!香奴这样的你就满意了?那你这心气儿也太容易满足啦!等着吧,
保管给你找个更好的!”孔生在皇甫公子这儿住着,一晃就是半年。这天,天气晴好,
孔生想着去城外溜达溜达,透透气。走到大门口,却发现那两扇黑漆大门,从外面给锁上了!
孔生心里纳闷,回来问公子:“贤弟,这大门怎么锁了?”公子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唉,
是我家老爷子。他老人家怕我年纪小,在外头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分了心,耽误了读书,
干脆就……闭门谢客了。”孔生一听,原来是老父亲管教儿子,也就不再多问,
安心在院里待着。转眼到了三伏天,热得跟蒸笼似的。两人嫌屋里闷,
就把书桌搬到了后花园的凉亭里读书。这天,孔生觉得胸口有点不得劲儿,隐隐作痛。
第二天早起一摸,哎呦!肿起来个桃子大的硬疙瘩!到了晚上,这疙瘩就长得跟饭碗似的,
又红又烫,疼得孔生龇牙咧嘴,满头冷汗,在床上直打滚儿,哼哼唧唧叫唤个不停。
皇甫公子急坏了,白天黑夜守在床边,端茶倒水,眼都没合一下,饭也吃不下。又过了两天,
那疮更厉害了,肿得发亮,孔生疼得连水都喝不下去,眼瞅着人就不行了。
皇甫老爷子也赶来了,看着孔生痛苦的样子,急得直跺脚叹气,父子俩愁眉苦脸对着。
公子忽然一拍脑门,眼睛一亮:“爹!我前儿个夜里就琢磨这事儿!先生这病,
怕是只有娇娜妹妹能治!我昨儿就派人去外祖母家请她了,怎么磨蹭到现在还没来?
”话音未落,就听见小书童气喘吁吁跑进来:“公子!来了来了!娜姑娘到了!
姨太太和松姑娘也一块儿来了!”皇甫父子一听,脸上阴云一扫而光,
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内院跑。不一会儿,公子就领着一个少女匆匆走了进来。
孔生虽然疼得迷迷糊糊,可一打眼瞧见这姑娘,哎哟喂!那疼劲儿好像都忘了三分!
只见这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年纪,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透着股子机灵劲儿,
身段儿跟初春的杨柳枝儿似的,又柔又俏。孔生看得眼都直了,连哼哼都忘了。
公子赶紧对少女说:“妹子,这位孔先生是我至交好友,跟亲哥哥一样!你快给瞧瞧!
”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有点害羞,但还是大大方方走到床前,撩起袖子,
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轻轻搭在孔生肿起的疮口上。孔生只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过来,
比兰花还好闻。少女细细按了按,又看了看孔生的脸色,
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这位先生,你这病啊,该得!”孔生和公子都一愣。
少女抿着嘴笑道:“心脉浮滑,躁动不安,是动了心思的症候!不过呢,看着凶险,
倒还能治。只是这脓包已经凝实了,不切开把坏肉剜掉,是好不了的。”她说着,
麻利地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啪”地一下按在孔生胸口的肿块上,慢慢往下压。
说来也怪,那鼓起的脓包被金镯子一箍,高出镯子一寸多,周围的红肿倒被勒了回去,
不像原来散得那么开了。接着,少女一撩衣襟,解下一把明晃晃的小佩刀。
那刀薄得跟纸片似的,寒光闪闪。她一手按紧金镯,一手捏着小刀,对着疮根轻轻一划!
一股暗紫色的脓血“滋”地就冒了出来,流得满床都是。孔生呢?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疼啊!
眼珠子恨不得粘在这位娇娜姑娘脸上!只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近,
那股子清雅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甚至盼着这刀割得慢点儿,再慢点儿,
好让她多在自己身边待一会儿。娇娜手下飞快,几下就把那块碗口大的腐肉剜了下来,
圆滚滚血淋淋的,像个从烂树上砍下来的树瘤子。她叫人端来清水,仔细冲洗了伤口。然后,
只见她樱唇微张,吐出一颗龙眼核大小、红艳艳的珠子来!
她把红珠子放在孔生还在渗血的伤口上,手指轻轻一按,那珠子就自己滴溜溜转了起来。
刚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伤口那里像架在火上烤一样,热烘烘的;转到第二圈,咦?
又麻又痒,怪舒服的;等转到第三圈,浑身上下就像泡在清凉的泉水里,那股子舒坦劲儿,
一直透到骨头缝里!娇娜见差不多了,小嘴一张,把那红珠子吸了回去,
脆生生地说:“好啦!”说完,转身就快步走了出去。孔生只觉得浑身轻快,
蹭地一下就从床上蹦了下来!试着活动活动,嘿!胸口那折磨死人的大疮,
居然一点儿不疼了!连个疤都没留!可人好了,魂儿却像是丢了一半。
满脑子都是娇娜姑娘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俏生生的身影,挥也挥不去。打那天起,
孔生书也看不进了,饭也吃不香了,整天坐在那儿发呆,跟丢了魂似的。皇甫公子是过来人,
哪能不明白他那点心思?这天,公子拍着孔生的肩膀,笑道:“兄长,
小弟这些日子可没闲着,一直替你物色着呢!眼下啊,还真寻摸到一位绝配的好姑娘!
保你满意!”孔生眼睛一亮,又有点不信:“哦?是哪家的姑娘?
”公子眨眨眼:“也是我家的亲戚。”孔生一听“亲戚”,心里咯噔一下。
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圈,眼前晃来晃去还是娇娜的模样,最后闷闷地叹了口气:“唉!贤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