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着最低等杂役的灰布衣裳,身形瘦小,步履却异常沉稳,仿佛踏在平地而非高台石阶。
他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前颈后,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重海腥味。
南宫宴身后的余莫下意识地皱眉,手己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这人气场太怪,不像宫人,不,甚至可以说,不像人。
那人走到阶下,距离南宫宴尚有七八步之遥,便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
揽星台高悬,宫灯散发的微光只能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面容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竟似蕴着两点幽微非人的光芒,如同沉在深海的冰冷礁石,首首投向南宫宴。
“殿下。”
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石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似乎并不属于陆地的声调。
南宫宴没有说话,冷冷地俯视着他。
夜风吹过,将他袖中那几片冰凉滑腻的鳞片贴着手腕,格外刺骨。
“你方才之言,何意?”
南宫宴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
那宫人无比吃力的微微歪了歪头,皮肤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殿下明白,”他缓缓开口:“你见过那灯的真容……也嗅到了人皮腐烂的腥气,不是么?”
南宫宴瞳孔骤然一缩。
这宫人……他怎么会知道?
那盏灯——他自问处理得极其隐秘!
“放肆!”
余莫厉声喝道,“胡言乱语,污蔑圣听!
你找死!”
宫人像是没听见余莫的呵斥,那双幽冷的眸子只锁定南宫宴一人:“很失望?
殿下,别装了,你根本就什么都知道。”
南宫宴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死死捏住了那几片冰冷滑腻的鳞片!
“你究竟是谁?”
南宫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周身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宫人发出几声短促而怪异的气音,像鲠住的鱼在挣扎,又像嘲讽的笑:“‘人性’被拖入深海时,也曾问过这个问题……殿下叫我‘东西’就好 —— 就像你们叫深海里的冤魂‘东西’一样。”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那浓重的海腥味瞬间扑面而来,几乎盖过了御河水的气息,“殿下可曾想过,那刮擦船板的……不是爪子,是指尖?”
南宫宴心头剧震!
海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刺啦……刺啦……”声,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仿佛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宫人嘶哑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是‘祭品’在哭啊……用他们被剥离的声带,用他们刮烂的指尖……求殿下回头一看……看一眼那深渊里填满了多少尸骨!”
南宫宴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威域王宫深处,被拖向深坑的老妪那双浑浊绝望的眼睛,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些船底的刮擦声,风浪中传来的那些声音扭曲变形,混杂着恐惧、怨恨的声音,最终都化作了船上每个人内心最深的梦魇!
“所以……那东西……”南宫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乎不敢去想那答案。
“东西?”
宫人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嘶哑的音调变得尖利刺耳,如同破碎的船笛。
“殿下口中的‘东西’,不过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哭声。
是皮肉被活生生剥下时无法抑制的惨叫!
你们听见的是妖邪的‘魇语’?
那是深渊里……堆积如山的冤魂在质问你们——凭什么?!”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水珠不断从湿透的衣衫上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晕开一小滩深色的水迹。
他死死盯着南宫宴,眼中那两点幽光如同燃烧的鬼火:“你们用他们的血肉铺路,用他们的皮囊点灯!
那灯里的怨毒永不超生!
殿下,您敢在午夜时分,仔细看看灯罩上浮现的人脸吗?
看看那些凝固在生前最后一刻的……恐惧。”
南宫宴脸色煞白。
那灯罩在皇帝御案上诡谲闪烁的微光,此刻化作无数张重叠扭曲、痛苦嘶吼的面孔,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强压下翻涌的恶心与惊悸,握紧了双拳:“即便如此……那夜海上的东西,伤人是真!
若它无辜,为何逞凶?”
“‘逞凶’?”
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如同夜枭啼哭,“那些‘伤人之物’……不过是绝望者在海水灌入肺腑前,最后抓住的一点影子。
祂从未主动索要祭品,是你们!
是岸上自诩为神明的贪婪者,妄图用血肉贿赂风暴,祈求平安——殿下此行带回的‘和平’,浸透了多少新鲜的血液?”
话音未落,揽星台下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惊恐的呼喊,撕破了夜的沉寂:“殿下!
殿下!
大事不好——陛下……陛下遇刺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炸响!
南宫宴浑身剧震,猛地扭头看向宫城深处。
父皇遇刺?!
就在此刻?!
当他再猛然回头看向阶下那名宫人时——原地空荡荡一片。
只有冰冷石阶上,残留着一小摊迅速蔓延开的水迹,在宫灯微弱的映照下,隐隐现出一点黄色——反射出幽暗、黏腻的光泽,浓郁的海腥味如同烙印般顽固地滞留在空气里,无声地嘲笑着这刚刚被惊雷劈开的死寂。
夜风更冷了,带着御河水的呜咽和深海的咸腥,吹得揽星台上的灯火疯狂摇曳,仿佛无数惨白扭曲的脸在灯影中挣扎嘶嚎。
南宫宴孤身立于高台之巅,脚下是沉睡却暗流汹涌的帝国,袖中是冰冷滑腻的鳞片,耳畔是亡魂绝望的诅咒,前方则是父皇突如其来、扑朔迷离的遇刺凶讯。
他低头,看着石阶上那滩诡异的水迹——带着浸透鲜血的“公道”。
是人?
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