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嗡嗡作响,咖啡馆那慵懒的爵士乐扭曲成一种怪诞的背景噪音。
陈学长。
“钢铁雄心”。
两个绝对不可能重合的形象,此刻在他的脸上完成了惊悚的叠加。
他眼睛里的惊愕不比我的少,甚至更多了一层措手不及的狼狈。
那张曾经让我在图书馆偷望时心跳加速的脸,此刻白得吓人,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们像两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隔着小小的咖啡桌,僵持在午后虚假的阳光里。
手机屏幕还亮着,那冰冷的白色图标和毫无感情的文字,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我们过去三年所有“自发”的愤怒和“真实”的对抗。
实验?
单元?
数据采集?
那些彻夜不眠的争吵,那些绞尽脑汁想要驳倒对方的回帖,那些因为虚拟世界的攻讦而带来的真实情绪波动——怒火中烧、义愤填膺、甚至偶尔一闪而过的,对网络那端那个“蠢货”的、基于扭曲逻辑的、一丝可怜的“理解”……全都是被设计好的?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冲上我的喉咙。
不是我,也不是他。
我们都不是自己以为的、拥有独立意志的战士。
我们只是被圈养的斗兽,被投喂着特定的议题,按照预设的脚本,在算法的笼子里撕咬,以供围观、记录、分析。
羞耻感紧随其后,***辣地烧灼着我的脸颊。
我想起自己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钢铁雄心”,如何享受着拥趸的欢呼,如何坚信自己站在正义和真理的高地……这一切,在“Aegis Project”的字眼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
我的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刺痛感让我稍微找回一点现实感。
“……这是什么?”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举起手机,屏幕对准他,那白色的图标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陈学长——不,是“钢铁雄心”——猛地回神,视线仓皇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到自己的手机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再抬头时,他眼里最初的惊愕己经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震怒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取代。
“我不知道……”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后的颤抖,“恶作剧?
还是……某种病毒程序?”
但他的眼神骗不了人。
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恐惧,表明他和我一样,瞬间就意识到了这通知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它很可能是真的。
“不知道?”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起来,那是在论坛里面对“钢铁雄心”时才有的攻击性语气,此刻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你们男人除了会装无辜还会什么?
这不是你搞的鬼?
故意约我出来,弄这种把戏?”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条件反射般的指控,恰恰证明了那“实验”的成功——它成功地将我们塑造成了两个只会依照固定程序互相攻击的傀儡。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下颌线绷紧。
“我搞鬼?”
他重复道,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我熟悉的、属于“钢铁雄心”的尖锐棱角,尽管压抑着,“‘荆棘蔷薇’,看看这通知!
我们两个都是‘参与者’!
都是受害者!
你到现在还觉得这只是单纯的男女对立?”
他叫出了我的ID。
那个在无数帖子里被他嗤之以鼻、百般嘲弄的ID。
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在这个荒谬绝伦的场景下,有一种超现实的怪异感。
“那这是什么?”
我逼问,心脏狂跳,仿佛不这样紧紧抓着愤怒的情绪,就会被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虚和恐慌吞噬,“把我们当猴子一样耍了三年?
看着我们吵架很有趣?
采集数据?
研究什么?
研究人类有多愚蠢吗?!”
我的声音引来了旁边桌客人的侧目。
陈学长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拿起手机,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滑动,试图关闭那个页面,或者卸载那个APP。
但毫无作用。
那白色的图标稳稳地占据在屏幕一角,触控无效,无法移动,也无法删除。
像是焊死在了操作系统里。
他的尝试变成了徒劳的戳刺,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卸不掉。”
他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无助的情绪,看向我,“你的呢?”
我下意识地照做,结果完全相同。
那东西像病毒一样根植了。
恐慌终于彻底攫住了我。
这不是恶作剧。
恶作剧不会拥有这种强制性的、侵入电子设备底层的能力。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不再是敌对的僵持,而是一种共享的、毛骨悚然的认知带来的失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哑声开口,语气复杂:“所以……那些帖子……你……你也是……”我几乎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
我想起他晒的多肉,他炖的汤,他拍的夕阳。
他想起我(用小号)点的每一个赞。
现实与虚拟的镜像彻底碎裂,混成一团无法分辨的混沌。
暗恋的对象是网上的死敌,温柔的男友是实验的一部分?
那小舟呢?
他知不知道?
他那个私密账号,难道也是……我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我们两人的手机再次同时震动。
白色的“A”图标自动弹开,新的信息浮现:”初始冲击缓冲期结束。
认知协调程序启动。
“”请二位参与者基于现有信息,就‘彩礼制度的现代适应性’议题进行为期五分钟的面对面讨论。
讨论过程将被记录。
倒计时开始:4:59。
“下面,竟然还列出了几条冰冷的“讨论指引”:1. 禁止物理冲突。
2. 需轮流发言,每次不超过一分钟。
3. 情绪波动数据将纳入分析。
它甚至不给任何我们消化和反应的时间,就像驯兽师挥动着鞭子,命令刚刚得知自己命运的两头动物,继续表演它们最熟悉的戏码。
我和陈学长对视着,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和……一丝彻底***纵的愤怒。
那场我们打了三年的战争,此刻被它的发起者,用最首接、最羞辱的方式,命令我们当着彼此的面,再打一次。
咖啡馆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