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下岗那天,我妈哭得昏天黑地,我却在日记里写:“那个窝囊的男人,
终于不用再出现在我同学面前了。”可当我被全校最有钱的女生指着鼻子骂“穷鬼”时,
我爸扛着一台破旧的“飞人牌”缝纫机出现在校门口。他没挥拳头,
只是淡淡地对那个女生说:“你爸花钱给你买名牌,我闺女自己就是名牌。
你爹还在给别人打工,我闺女以后就是老板。”那一刻,缝纫机冰冷的金属光泽,
比我见过的所有珠宝都耀眼。011988年,盛夏。
空气里弥漫着钢铁厂散发出的煤灰味和即将到来的暴雨的腥甜。我爸,张爱国,
一个在红星机械厂干了二十年的八级钳工,下岗了。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我们家炸开,
我妈赵秀兰的哭声几乎掀翻了屋顶,邻居们探头探脑,眼神里混杂着同情与看热闹的***。
我叫张晓菲,那年我十六岁,正值自尊心最脆弱敏感的年纪。我躲在自己房间里,
听着外面的哭嚎和邻居的窃窃私语,心里却有一种病态的解脱。我爸,
那个沉默寡言、满身机油味、指甲缝里永远是黑泥的男人,
终于不用再骑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去学校给我开家长会了。
学校要举办文艺汇演,老师指定我当主持人。我妈咬咬牙,从买菜钱里抠出二十块,
给我买了条处理品区的“的确良”连衣裙。裙子款式老旧,颜色发灰,但我妈说,
这是她能给我的最好的了。可这点“最好”,在李娟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李娟的爸爸是厂里的供销科长,是那个年代第一批发起来的人。
她穿着从南方“倒爷”手里买来的最新款泡泡袖公主裙,脚上是锃亮的小皮鞋,
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张晓菲,你穿的这是什么?你奶奶的裹尸布吗?
”她在几十个同学面前,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每个人都听清。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颊***辣地烧。我攥紧了拳头,刚想反驳,
她身边的跟班就把我猛地一推,我踉跄着撞在墙上,廉价的裙子“刺啦”一声,
从腋下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周围爆发出哄笑声。我像个战败的士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捂着裂开的裙子,逃离了学校。回到家,我爸正坐在小马扎上,
一口一口地抽着两毛钱一包的“大前门”香烟。烟雾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劣质烟草混合着机油的味道,在那个瞬间,让我恶心想吐。
我把撕破的裙子狠狠摔在他脚下,哭着吼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张爱国!
你就是个窝囊废!你连工作都保不住,你还能干什么!我讨厌你!”他抽烟的动作停住了,
夹着烟的手指上,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留下的老茧厚得像一层铠甲。他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把烟头在鞋底碾灭,然后捡起了那条破损的裙子。02第二天,我赌气没去上学。
我妈急得团团转,我爸却一言不发,吃完早饭就出了门。
我以为他又是去人才市场或者哪个工地上碰运气,心里冷笑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临近中午,
我发小王磊气喘吁吁地跑来敲门:“晓菲!快!快去你们学校门口!
你爸……你爸跟人干起来了!”我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而是铺天盖地的羞耻。
张爱国,你这个窝囊废,打架都打不明白,这是要去学校给我丢人现眼吗?我冲到校门口,
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爸没有跟人打架。
他只是把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停在最显眼的地方,车后座上,
用麻绳牢牢捆着一台油光锃亮的“飞人牌”老式缝纫机。而他对面,
站着的正是李娟和她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妈。李娟她妈,供销科长夫人,
正指着我爸的鼻子尖声叫嚷:“你这人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扛着个破缝纫机堵在校门口,
像什么样子!影响多不好!”我爸没理她,他从口袋里掏出我的那条破裙子,
眼神落在了恰好路过的李娟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像车间里最沉重的榔头,
一字一顿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闺女,过来。”我迟疑地走了过去。他当着所有人的面,
把裙子铺在缝纫机上,脚一蹬,缝纫机发出了清脆而有节奏的“咔哒”声。
他的手快得像一道幻影,那道丑陋的裂口在他手下,竟然变成了一朵精巧的刺绣小雏菊。
接着,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碎花布头,三下五除二,
给原本单调的裙子加了一圈别致的荷叶边。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原本那条死气沉沉的灰裙子,瞬间脱胎换骨,变得灵动又别致,
比李娟身上那条流水线生产的公主裙,不知道高明了多少。他把改造好的裙子递给我,
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李娟母女。“你爸花钱给你买名牌,”他指了指我,
“我闺女自己就是名牌。”他又说:“你爹还在给别人打工,我闺女以后就是老板。”说完,
他利索地收起缝纫机,跨上自行车,对我说了句:“回家吃饭。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我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身上,
似乎藏着我从未了解过的力量。而李娟的妈妈,那位科长夫人,看着我身上焕然一新的裙子,
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鄙夷,反而是一种复杂又专注的审视。03我爸在夜市摆摊了。
这个决定再次震惊了全家。我妈觉得他疯了,一个八级钳工,国家认证的高级技术人才,
竟然要去跟那些小商小贩挤在一起,太丢人了。“张爱国,你是不是下岗下傻了?
”我妈叉着腰,气得眼圈通红。我爸没解释,
只是默默地把他那台宝贝缝纫机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个零件都反着光。
他给自己的小摊起了个名字,叫“老张改衣”,一块破木板,用红油漆写的字,歪歪扭扭。
他不做别的,就一件事:旧衣改造。八十年代末,成衣开始流行,人们都追求新潮,
对于“改衣服”这种老掉牙的手艺,根本没人看得上。头几天,我爸的摊子前冷冷清清,
只有蚊子嗡嗡地捧场。我放学后会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杵在那儿,
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看着别的摊位热火朝天,我爸却像个入定的老僧,不急不躁,
只是偶尔拿起一块布头,在手里比划。他有个习惯,思考的时候,总会用他那粗糙的拇指,
轻轻摩挲针尖,像是在与一位老友交流。转机发生在一个闷热的晚上。
一个在附近纺织厂上班的女工,哭丧着脸找到了我爸。她刚领了工资,
狠心买的一件雪纺衬衫,不小心被机器挂了一个小口子,心疼得不行。我爸接过来,
只看了一眼,就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几卷彩色的丝线。他没用布补,而是直接在那个破口上,
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蝴蝶的翅膀正好遮住了破洞,颜色搭配得巧妙绝伦,
让原本普通的白衬衫,一下子变得有了灵魂。女工捧着衣服,惊喜得说不出话,
最后硬是塞给我爸五块钱,这几乎是那件衬衫三分之一的价格了。
这件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夜市有个改衣服的老师傅,
手艺绝了”的消息,就在附近的几个工厂家属院里传开了。我爸的生意,开始有了起色。
他给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加上时髦的流苏,给单调的旧外套绣上别致的图案,
甚至能把两条完全不相干的旧裙子,拼成一条新潮的连衣裙。他的手艺,不像个钳工,
倒像个艺术家。我渐渐地不再觉得丢人,反而开始有点佩服他。我发现,
我爸在面对那些布料和针线时,眼神里会有一种光,那是他在工厂里,在家里,
我从未见过的光。那晚收摊,他哼着我听不懂的苏联老歌,那是在工厂车间里流行过的调子。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仿佛是他无声的战友。04树大招风,
夜市这个小小的江湖也是一样。我爸的生意刚有起色,麻烦就找上了门。那天晚上,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围住了我们的小摊,为首的那个染着一头黄毛,嘴里叼着烟,
脖子上戴着一根明晃晃的假金链子,人称“夜市龙哥”。“老头儿,生意不错啊?
”龙哥用脚尖踢了踢我们的工具箱,一脸不怀好意,“在这儿混,懂不懂规矩啊?
”我吓得躲到我爸身后,手心里全是汗。我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爸正低头给一件衣服锁边,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什么规矩?
”“保护费啊,大爷!”龙哥旁边的混混叫嚣起来,“一个月五十,保你平安无事!
”五十块!那差不多是我们家半个月的生活费。我爸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慢慢抬起头,
昏暗的灯泡下,他的脸没什么表情。他没看龙哥,
眼神却落在了龙哥停在不远处的那辆崭新的嘉陵摩托车上。那是龙哥的宝贝,
走到哪儿都得瑟到哪儿。“小伙子,你这车,链条有点松了。”我爸开口了,
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再跑快点,容易掉链子,摔了可不是小事。”龙哥愣了一下,
随即哈哈大笑:“老头儿,***吓唬谁呢?懂不懂车啊你!”我爸没再说话,他低下头,
继续踩动缝纫机。那清脆的“咔哒”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显得格外刺耳。
龙哥觉得被无视了,面子上挂不住,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妈的,给脸不要脸!
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看看!”就在那几个混混准备动手掀摊子的时候,
龙哥跨上了他的摩托车,准备发动起来绕一圈,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他拧动钥匙,
脚踩启动杆,摩托车却发出“吭哧吭哧”的怪响,就是打不着火。“操!怎么回事?
”龙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越是用力,车子越是没反应。刚才还嚣张无比的摩托车,
此刻像一堆废铁。周围的摊主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龙哥和他的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
脸都绿了。我爸这时才慢悠悠地收了工,他用一块布仔细盖好缝纫机,对我说了句:“晓菲,
收东西,回家。”路过那辆趴窝的摩托车时,他甚至没多看一眼,
只是轻飘飘地对满头大汗的龙哥说了一句:“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容易伤身。
”龙哥和他的一帮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父女俩推着车,消失在夜色里。
我小声问我爸:“爸,你……你对他的车做了什么?
”我爸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比牙签还细的小铁丝,在我眼前晃了晃,
然后随手扔进了路边的草丛。“以前在厂里,有个老师傅教过一招,用这个,能在一秒钟内,
让发动机的点火器短路。”他轻描淡写地说,“修起来不麻烦,但你要是找不到门道,
琢磨三天也琢磨不明白。”我看着我爸的侧脸,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可我第一次觉得,他像个武侠小说里深藏不露的扫地僧。第二天,龙哥没有带人来报复。
他一个人,推着那辆修不好的摩托车,蔫头耷脑地出现在了我们家楼下。
05龙哥是来求我爸的。他站在我们家门口,没了昨晚的嚣张,反而有点手足无措,
那头黄毛都显得没那么扎眼了。“叔……张叔,”他吭哧了半天,
才把称呼从“老头儿”改过来,“我那车……您是高人,您给看看?”我妈从厨房探出头,
一脸警惕。我爸却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招呼他进来坐。
龙哥推着他那宝贝摩托进了我们狭小的院子。我爸围着车转了一圈,没用任何工具,
只是伸手在发动机下面某个隐蔽的地方捣鼓了几下,然后对龙哥说:“你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