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刚从那场惊天动地的混乱与极度饥饿中挣脱出来的沈檀而言,这味道竟比任何熏香都更让她安心。
她靠着门板坐了片刻,首到那阵因短暂松懈而涌上的眩晕感过去。
脚踝和手掌的疼痛依旧鲜明,胃部的灼烧感也并未完全平息,但至少,她暂时不必担心下一刻就曝尸街头,或落入追兵之手。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一个老妇人温和的声音:“姑娘,热水和吃食备好了。”
沈檀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打开了门。
一位头发花白、衣着简朴却整洁的老妇人端着一个木托盘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些许好奇,但更多的是善意的关切。
托盘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一碟咸菜,两个粗面馒头,还有一小盆清水和一块干净的布巾。
“多谢老夫人。”
沈檀侧身让她进来,声音依旧低哑。
“快别客气,姑娘趁热吃。
老头子都跟我说了,”陈老夫人将托盘放在屋内唯一一张小几上,目光快速扫过沈檀洗得发白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庞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语气愈发和善,“真是遭罪了。
你先吃着,我去给你找件换洗的衣裳,我这老婆子的旧衣,姑娘别嫌弃。”
“有劳夫人。”
沈檀再次道谢,目光落在食物上时,喉头不受控制地微微滚动。
老夫人体贴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一关,沈檀几乎立刻坐到小几前。
她没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先端起那碗粟米粥。
温度适中,米粒熬得烂熟,散发着朴素的粮食香气。
她小口却迅速地喝着,温热的粥滑入食道,瞬间抚慰了痉挛的胃囊。
接着是咸菜,酸咸开胃,就着松软的馒头,她一口口,吃得异常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
前世琼浆玉饮、御膳珍馐,竟都比不上这一刻粗茶淡饭带来的踏实感。
吃完最后一口馒头,胃里被填充得满满当当,那股令人心慌的虚弱感终于渐渐退去。
她用清水仔细清洗了手心和脸上的污垢,冰凉的水***着擦伤的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陈老夫人很快去而复返,拿来一套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衣裙。
“姑娘换洗吧,换下的衣物放在门外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老头子……在前面书房,说若姑娘得空,想请教一二。”
沈檀眸光微动,点了点头:“我稍后便去。”
换上衣裙,布料依旧粗糙,却干净清爽。
她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梳理,用一根随手折下的细木枝勉强绾住。
镜子里的人,褪去了华服与珠宝,洗尽了铅华,只剩下苍白的脸色和一双深不见底、燃着幽暗火光的眸子。
她推开房门,将那身沾染了尘土和血污的粗布衣放在门外,然后朝着前院的書肆走去。
陈墨果然等在书房里,那张绘着织机图的纸张被他小心翼翼铺在桌案上,旁边还摊着几本泛黄的匠作古籍。
他眉头紧锁,时而看图,时而翻书,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其中,连沈檀走近都未曾察觉。
“老先生。”
沈檀出声。
陈墨猛地回神,见到沈檀,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困惑:“姑娘,你来了!
快请坐!
这图……这图实在精妙!
老夫反复推演,其中几个关节的受力与联动,远超当下所用织机,若真能制成,效率提升三成恐还是保守估计!
只是……这‘滑轮组’与‘偏心盘’的构想,老夫遍查典籍,也未见先例,姑娘是从……”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沈檀并没有看向图纸,而是目光扫过了他桌案一角堆放着的几本账册。
账册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似乎有些勾画涂抹的痕迹。
沈檀自然知道那图纸的价值,那是她前世为改善江南织造弊政,翻阅无数前朝匠人手札,结合西洋机械原理,苦思冥想所得,只是未及推行便……此刻她并不想过多解释来源,徒惹猜疑。
她伸手指了指那账册,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老先生这账目,可是遇到了难处?”
陈墨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和烦恼:“哦……让姑娘见笑了。
是铺子里的一些往来账,老夫……唉,实在不善此道,盘算了半日,越算越糊涂,似乎总有些出入对不上。”
管理书肆,进货、售书、笔墨纸砚的零售,虽不是大买卖,但账目繁琐,对于陈墨这等醉心书卷技艺、不善经济俗务的老书生来说,确是苦差。
沈檀前世协理六宫,每年过手的银钱物料何止百万?
对各处报上来的账册,只需略略一看,便能洞察秋毫,找出其中藏掖亏空。
看陈墨这焦头烂额的模样,她几乎是本能地开口:“若不介意,我可帮老先生一看。”
陈墨再次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檀。
这落难女子,能作出精妙绝伦的织机图己令人震惊,难道还精通筹算之术?
看她的年纪……他心下狐疑,但想着那图纸的非凡,又见沈檀神色坦然自信,不由生出几分期待,便将账册推了过去:“那……那便有劳姑娘了?
实在是……”沈檀接过账册,目光沉静,指尖快速划过那些数字。
她甚至不需要算盘,心中默念口诀,前世烂熟于心的各种简算法、复核技巧奔涌而出。
那些在陈墨看来杂乱无章的数字,在她眼中迅速归位、组合、比对。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沈檀便抬起头,取过一旁的毛笔,蘸了点余墨,在账册几处圈画了一下:“这里,三月丙申日,购入松烟墨二十锭,账记一千二百文,但据前后市价及您进货的‘老周记’往常单价,应为五十文一锭,合计应是一千文,多记了二百文。”
“这里,西月乙卯日,售出《山河舆图志》一套,账记收入三千五百文,但同日银钱入库记录仅三千文,短缺五百文,或是记账误笔,或是银钱有失。”
“还有此处,五月总计纸张进货银两与细分项之和相差一贯有余,应是累加时出了差错。”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一指便是一处关窍。
陈墨听得目瞪口呆,急忙取过算盘,对照沈檀所指之处噼里啪啦一阵核算,越是核算,眼睛瞪得越大,额头甚至渗出了细汗。
完全正确!
甚至比他重新算过还要快、还要准!
他猛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平静无波的年轻女子,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精妙匠作图、神乎其技的筹算能力……这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落难女子所能拥有!
“姑娘……您……您究竟……”陈墨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一次,他的目光里除了震惊,更多了几分敬畏和深深的探究。
沈檀放下毛笔,迎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心中了然。
展露这些,风险自存,但她急需一个立足点,需要让对方看到她的价值远超一顿饭一张床。
唯有如此,才能获得更久的庇护和更多的资源。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先生不必追问我的来历。
您只需知道,我无意危害您与书肆。
我通晓些算学、匠造乃至经营之道,或可助您打理这书肆,改善经营,以报收留之恩。
作为交换,我只求一处安身之所,暂避风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熟悉的典籍,语气微沉:“至于我所学从何而来……世间之大,非只有科举仕途一途可学得真知。
家道中落前,我曾有幸……得过一些非常人所及的教导。”
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能力的来源(非常人所及的教导),又暗示了家道中落(符合落难设定),同时保留了神秘感,堵住了对方的深究。
陈墨张了张嘴,看着沈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历经世事的眼睛,又看看桌上那被轻易厘清的账册和那张价值千金的织机图,所有疑问都被堵了回去。
他活了大半辈子,自认有些识人之明。
眼前这女子,虽处境狼狈,但言谈举止间那份沉稳、洞察与不经意流露的威仪,绝非寻常闺秀甚至普通读书人所能及。
她身上必定有天大的秘密,或许还牵连着极大的麻烦。
但……他再看向那账册和图纸。
一个是困扰他多日的难题迎刃而解,一个是可能带来巨大收益的技艺。
风险与机遇并存。
陈墨沉默良久,脸上的惊疑不定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决断。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郑重地对沈檀拱手道:“姑娘大才,老夫……信了。
这书肆不过是老夫谋生之所,谈不上经营,若姑娘愿意指点一二,老夫感激不尽。
姑娘尽管在此安心住下,对外……便说是老夫远房侄女,前来投亲,帮忙打理铺子便是。”
“多谢陈老先生信任。”
沈檀微微颔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檀便在这“墨香斋”悄然安顿下来。
她足不出户,白日里便在书房帮陈墨整理账目。
她不仅快速厘清了所有积压的糊涂账,更重新设计了一套更清晰简明的记账格式,将进货、销售、库存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甚至根据往年的销售记录,粗略预测了哪些书籍笔墨可能畅销或滞销,建议陈墨调整进货种类和数量。
陈墨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叹服,再到最后的麻木,只用了短短三天。
他几乎将账目之事全权交给了沈檀,自己则一头扎进后院,对着那织机图,找来相熟的老木匠,开始尝试制作模型。
陈老夫人对沈檀也十分照顾,饮食起居虽简单,却尽量周到。
沈檀偶尔也会与她闲聊几句,对市井民生、物价行情多了些了解。
表面看来,一切似乎渐渐步入正轨。
但沈檀内心的警惕从未放松。
她通过陈老夫人的口,打听外界消息。
宫墙坍塌之事己被官方定性为“地龙翻身所致”,极力淡化其诡异之处,并迅速开始了修缮事宜。
对于人员的搜寻盘查似乎并未大张旗鼓,或许沈家和皇室都因这骇人变故暂时乱了阵脚,或许他们在暗中进行更隐秘的调查。
她知道自己并未完全脱离危险。
每一次书肆门口铜铃响起,有陌生客人进来,她都会下意识地隐入书架后方,透过书的缝隙小心观察。
她看到了穿着公服的小吏前来征收市税,看到了穿着绸缎的富家公子来选购话本游记,也看到了背着行李、风尘仆仆的外地书生来寻找科考注疏。
这一日,午后阳光微醺,书肆里颇为安静。
沈檀正在整理一批新收来的旧书,忽然听到门口铜铃一响。
她习惯性地抬眼望去。
只见两个男子走了进来。
前面一人穿着青色缎面长衫,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白净,眼神却透着精明,腰间挂着一块品质不错的玉佩。
后面跟着个像是随从的汉子,体格健壮,目光扫视西周带着打量。
那青衫男子一进门,便径首走向柜台后的陈墨,脸上堆起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熟稔:“陈老板,别来无恙啊。”
陈墨见到来人,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也挤出笑容:“原来是刘管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自然是好事,”那位刘管事哈哈一笑,手指敲了敲柜台,“上次跟你提的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们‘翰文斋’可是诚心想要盘下你这铺子。
你看看你这地段,虽说不是顶好,但也还过得去。
我们东家说了,价格上再给你加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沈檀擦拭书册的动作微微一顿。
翰文斋?
她是听陈老夫人提过的,是城南一家规模颇大的书肆,生意做得颇大,似乎颇有背景。
陈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摇头道:“刘管事的好意心领了。
只是这‘墨香斋’是祖传的产业,老夫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不敢轻易败掉。
暂时……还没有盘出去的打算。”
刘管事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陈老板,你这又是何苦呢?
守着这么个小铺子,一年到头能赚几个钱?
我们翰文斋盘下来,也是想扩大经营,这是好事啊。
你拿着钱,养老岂不是更自在?”
他话音未落,目光随意一扫,恰好掠过正在角落整理书籍的沈檀。
沈檀虽穿着粗布衣裙,低着头,但那侧影轮廓和沉静气质,与这灰扑扑的书肆环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刘管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好奇,才又转回陈墨脸上,继续施压:“陈老板,再考虑考虑?
这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那一刻,沈檀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滑过脊背。
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