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陆氏推拿诊所开业中
陆九溟的诊所就挤在两栋自建房的缝隙里,门脸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招牌——“陆氏推拿”。
字迹斑驳得快要融进木头纹路里,倒是跟他那副看尽沧桑的做派很相称。
下午三点,空调外机卖力地轰鸣,像个犯了哮喘却还要强撑着干活的老伙计。
声音忽大忽小,时不时还夹杂两声金属摩擦的异响,听得人牙酸。
“陆老师,您这空调该修修了。”
外卖小哥李昊趴在诊疗床上,脸埋在枕头的凹陷里,声音闷闷的,“响得跟我那辆破电驴有一拼,光听声儿就知道年头不小了。”
陆九溟没接话,慢条斯理地捻着手里的艾条。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苦而醇厚的草药香,勉强压住了屋里红花油和正骨水的冲味儿。
他这地方不大,二十平米挤得满满当当。
东墙立着个顶天的中药柜,上百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字迹工整却模糊。
西墙边堆着几摞发黄的古书,书脊都快磨没了。
最扎眼的是那台老式冰箱,白色的漆面泛黄鼓包,运行时总发出一种令人忧心的震颤。
“知足吧。”
半晌,陆九溟才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早年给人瞧病,连电扇都是奢望,全凭一把蒲扇硬扛。
现在这动静,好歹算有点现代气息,听着热闹。”
他洗净手,擦干,指尖微凉,按上李昊汗湿的后腰。
“这儿疼?”
手指精准地压住第三节腰椎的棘突。
李昊猛地吸了口气:“嘶——对!
就这儿!
神了陆老师,您怎么知道的?”
“送奶茶送的。”
陆九溟转身取针,银针细长,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内经》有云,甘甜入脾,过则伤肾。
你这腰,肾气亏损,湿气凝滞,一看就是让奶茶给泡坏了根基。”
他语气太理所当然,仿佛古籍里真记载过奶茶的危害。
李昊龇牙咧嘴:“没办法啊!
城南写字楼那帮白领,下午茶点得跟搞军事竞赛似的,一杯接一杯。
我不送谁送?
哎哟您轻点!”
银针悄无声息地刺入皮肤。
陆九溟的手法极稳,寻穴精准,落针利落。
窗外蝉鸣撕心裂肺,像是要把积蓄了一整年的力气全用在最后一个夏天。
但陆九溟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的鼻子微微动了动,隔着浓郁的艾草苦香和红花油的辛辣,他捕捉到一丝极淡、却绝不属于这里的异样气味——像是陈年的老鼠毛絮堆积在阴暗角落,又混着外卖箱里常年不散的油烟和剩菜味儿。
这气味正顽固地从李昊尾椎骨那片微微发红、略显肿胀的皮肤下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妖气。
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辨识,且与现代生活的浑浊气息搅在一起,但他不会认错。
是低等鼠族身上特有的那种浊气,带着地下道的潮湿和偷摸营生的腥臓。
他不动声色,指尖状似无意地再次掠过那处异常凸起的尾椎。
“你这骨头,天生就这样?”
他语气随意,像在闲聊。
李昊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声音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啊…是,家族遗传。
我爸我爷都这样,尾骨头比别人凸点,没办法,天生劳碌命,骨头都硬。”
他干笑两声,试图掩饰,“说不定老祖宗是干啥体力活儿的呢。”
“哦?”
陆九溟语调平平,手下捻针的动作未停,“只是凸点?
没点别的…特别感觉?
比如,晚上送单到某些地方的时候?”
诊疗床上的人彻底不动了,连呼吸都屏住。
空调恰在此时发出一声巨大的悲鸣,然后彻底偃旗息鼓,压缩机停止工作,扇叶也慢慢停转。
屋里陡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艾条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聒噪的蝉鸣。
李昊的声音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有点发虚,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味道:“您…您怎么知道…”他咽了口唾沫,“最近…最近跑‘幸福家园’那片老小区,总…总觉得不对劲。
特别是后半夜,送完最后一单的时候…怎么个不对劲法?”
“就…老是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儿,不是一只两只,是一大片!
像…像好多老鼠在墙根底下开会,叽叽喳喳的,有时候还…还挺激烈,好像在吵吵谁当新老大…”他说得自己都有点不信,声音越来越低,“ 可能是我熬夜熬出幻觉了…”陆九溟沉默着,又从针盒里拈出三根更细长的毫针。
灯光下,针尖寒芒微闪。
——看来寻常针法不够,得下点“猛料”了。
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颤巍巍地指向五点。
几乎同时,那台老冰箱像是被钟声唤醒,“嗡”地一声剧烈震颤起来,开始新一轮的制冷周期。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让李昊吓了一跳,却让陆九溟有瞬间的晃神。
冰箱低沉的轰鸣,夹杂着电机老旧的磨损声,莫名勾扯出一段深埋的记忆。
另一个同样闷热得令人呼吸困难的午后,空气凝滞,没有空调,没有电器噪音,只有宫殿深重的阴影和熏炉里名贵香料的沉闷气息。
一个紫檀木盒捧在掌心,细腻的木质纹理下,却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仿佛有生命的微热…他敛住心神,指尖在三根新针上拂过,一丝极微弱的、不同于寻常内息的能量悄然流转其上。
“问题不大,”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给你换个方子,专治你这种情况。”
李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头:“您还治过类似的毛病?”
“治过。”
艾烟缭绕中,老中医的眼神似乎穿过了墙壁,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时空,语气里带着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笃定,“一窝…特别能闹腾的。”
话音未落,三根长针己精准刺入尾椎周围的穴位。
这一次,下针的力度、角度,乃至捻转的频率,都透着一股古拙而奇异的气息,与他方才施展的流畅针法截然不同。
“嗷——!”
就在针落的瞬间,老冰箱的压缩机再次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完美地淹没了李昊脱口而出的惨叫。
“这什么针?!
麻了麻了!
整条尾巴骨跟过了电一样!
又麻又痒!”
李昊整个人都弹了一下,声音被电器噪音削去大半。
陆九溟垂下眼,掩去眸底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挺好。
现代电器声够大,省得他费劲解释。
——那根本不是什么祖传针灸,而是镇妖咒的起手式。
起针后,陆九溟从药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取出几味草药,捣碎,又从一个白瓷小罐里勾出一点半透明的药膏,混合均匀,制成几贴深褐色的膏药,仔细贴在李昊的尾椎处。
一股清凉感瞬间渗透下去,暂时压住了那诡异的麻痒。
“回去贴着,这两天别沾水。
少吃甜腻寒凉。”
他嘱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下次过来,说说你那‘老鼠开会’进行到哪一步了。”
李昊将信将疑地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腰,发现剧痛确实减轻不少,顿时眉开眼笑:“谢谢陆老师!
您真是神了!
多少钱?”
“老规矩,八十。”
李昊扫码付钱,推门出去,热浪瞬间涌进小屋。
他跨上那辆响动不小的电驴,汇入了城中村喧闹的街巷。
送走病人,诊所里短暂地安静下来。
陆九溟走到那面顶天的药柜前,略一沉吟,搬来一只垫脚的木凳。
他站上去,伸手在药柜最高层、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里摸索片刻,取出一本线装书。
书页泛黄脆硬,封面没有任何题名,只有一种被岁月反复摩挲后的沉黯质感。
他拂去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
里面并非印刷字体,而是用蝇头小楷工整抄录的医案,墨迹深浅不一,显然跨越了很长年代。
纸张间散发出陈年墨香、草药干朽以及一丝极淡的、类似寺庙古檀的气息。
他跳过“嘉靖”、“万历”年号的记录,手指在纸页间快速而精准地滑动,最终停留在某一页。
那一页的纸张似乎格外暗沉,边角还有一点疑似被水渍浸润过的痕迹。
记录的开头是:“万历三十七年,夏,大雨连旬。
城南鼠患骤起,夜啼如婴,扰民不安。
有更夫言,见群鼠人立而拜,状若议事…”下面的字迹愈发古奥,详细记载了症状:患者如何初始尾椎胀痛,继而夜间幻听,闻鼠语窃窃,甚者体毛渐长,行为畏光喜暗…旁边还配有简单的穴位图和药方配伍,其中几味药如今早己罕见,药名旁甚至用朱笔细密地批注了采摘时节和替代药材。
陆九溟的目光在“鼠族夜啼症”那几个字上停留良久,指尖轻轻敲击着书页。
果然是它们。
千年过去了,这帮家伙还是老毛病,连症状都差不多。
合上古籍,他正准备将其放回原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上那幅用玻璃框裱起来的营业执照。
“陆氏推拿”,“经营者:陆九溟”。
发证日期是五年前,看起来崭新,与他屋内的陈设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女声:“陆老师!
陆老师在吗?”
一个戴着眼镜、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探进头来,是街道办新来的大学生志愿者小郑。
她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脸上挂着热情却公式化的笑容。
“陆老师,打扰您了!
上次跟您说的那个事,区里统一换新的智能医疗监管系统,所有诊所的资质信息都要重新录***网。”
她语速很快,透着公事公办的利索,“您家的营业执照副本和医师资格证得再给我们复印一份备案,另外系统里有些信息需要您本人确认签个字,最晚这周五之前得交上去。”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这次联网核查挺严的,上面说了,所有信息必须准确无误,和省级数据库保持一致才行。”
小郑的声音清脆响亮,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盖过了窗外残余的蝉鸣和老冰箱间歇性的嗡鸣。
陆九溟站在凳子上,手里还捧着那本万历年的医案,动作顿了顿。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温和表情,只是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那本刚刚合上的、没有书名的手抄医案,又飞快地扫过药柜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
“好,知道了。”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这两天收拾出来就给你送过去。”
“那可说定了啊陆老师,周五我再来取!”
小郑笑着摆摆手,风风火火地转身走了。
诊所里重新安静下来。
陆九溟从凳子上下来,将那本无名医案仔细锁回柜子深处。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夕阳给嘈杂的城中村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但那些熟悉的烟火气——吆喝声、炒菜声、孩童嬉闹声——似乎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
街道办的通知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底下,是他必须时时面对的、深不见底的暗流。
那张薄薄的营业执照,那些需要“与省级数据库保持一致”的信息,对他而言,远比什么“鼠族夜啼症”要棘手得多。
李昊的妖气,鼠族的聚会,突如其来的证照核查…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在这个闷热的下午,微妙地交织在了一起。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这漫长的人生,总有新的麻烦,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