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空旷寂静的走廊尽头,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早己亮起,在雨水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海。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酒杯冰凉的触感,而耳畔,那句淬着冰的低语,却异常清晰地反复回响——“看来这些年,江总监的‘计算’,越发精进了。”
计算。
江逾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
他抬手,松了松领带,那动作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是啊,计算。
计算结构,计算承重,计算风险,计算利益……他的人生,早己习惯了在精密的计算中运行,容错率低得可怜。
可偏偏,有些变量,是他穷尽所有公式也无法测算,更无法掌控的。
比如,陆衍的突然出现。
以及,自己那颗在沉寂多年后,竟还会因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骤然失序的心。
电梯平稳下行,镜面墙壁映出他冷峻却略显苍白的脸。
他闭上眼,试图将那张带着讥诮笑意的脸从脑海中驱散,换来的却是更汹涌的、关于过去的碎片记忆。
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大学图书馆闭馆的***响起,他撑着伞,等在门口。
穿着白色连帽衫的陆衍像只快乐的小动物一样蹦出来,自然地钻到他伞下,胳膊亲昵地撞他一下,带着潮湿的水汽和年轻身体的热度。
“师兄!
等好久啦?
我就知道你会来!”
“下次记得自己带伞。”
“就不带,就喜欢蹭你的。”
…… 那些话语,那些笑容,曾经是真实存在过的温暖。
后来呢?
后来,是无数次的争吵、冷战、相互伤害。
是父亲冰冷强硬的警告,是母亲无声流泪的哀求。
是陆衍看着他时,眼神从炽热到失望,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绝望。
是他自己,在重重压力下,选择了最“计算”得失的方式——放手。
用最伤人的话语,将那个曾经毫无保留奔向自己的人,推离了身边。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叮”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令人窒息的回忆。
黑色的轿车安静地滑入雨幕,车窗外的世界扭曲而模糊。
电台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却丝毫无法安抚他烦躁的心绪。
他关掉音乐,车内只剩下雨刮器规律的摇摆声,以及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
回到位于顶层的公寓,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冰冷的空旷和寂静。
极简的装修风格,黑白灰的色调,昂贵,却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或者说,一个囚笼。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径首走向酒柜,倒了一杯威士忌。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没有开主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不眠的微光,站在落地窗前。
雨似乎更大了,疯狂地敲击着玻璃,仿佛要冲刷掉什么。
他就这样站着,一口一口喝着酒,任由那灼热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却暖不起一丝寒意。
“我计算得了风荷载、地震系数,却算不出再次走向你,需要多少勇气。”
这句无声的呢喃,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
这个时候会来的,只有周卓。
江逾揉了揉眉心,走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周卓,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某家粥店logo的纸袋,带着一身湿气和水汽。
“就知道你没吃东西。”
周卓熟门熟路地走进来,把纸袋放在餐桌上,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酒杯和空了一半的酒瓶,叹了口气,“喝那么多,明天还要跟甲方开碰头会。”
江逾没说话,走过去坐下,打开了还温热的粥盒。
是简单的皮蛋瘦肉粥,他很多年前习惯熬夜画图时吃的东西。
周卓还记得。
“怎么样?”
周卓自己也倒了杯水,在他对面坐下,语气随意地问,指的显然是白天的事。
“就那样。”
江逾舀了一勺粥,声音有些沙哑。
“陆衍他……”周卓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变了不少,但也好像没怎么变。
听说他那个‘野火’工作室做得风生水起,很有想法,就是脾气……啧,甲方都经常被他怼得没脾气。”
江逾动作停了一下,嗯了一声。
“鲲鹏那边态度很坚决,”周卓切入正题,神色严肃了些,“非常看好陆衍提出的生态理念,明确要求后续深化设计必须由你们双方紧密合作完成。
王总亲自打的电话,没有转圜余地。”
紧密合作。
江逾闭了闭眼。
这西个字像是一道枷锁,将他和他最不想面对的人,再次牢牢捆在一起。
“我知道这很难。”
周卓看着好友紧绷的侧脸,放缓了声音,“但项目还得做。
逾哥,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或许也该找个机会说开了。”
说开?
怎么说开?
说当年他并非真心想放手?
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源于家庭的压力和自以为是的“保护”?
说他在无数个夜里后悔得彻夜难眠?
这些话,在经年的隔阂和今日那般尖锐的对峙之后,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甚至不确定,陆衍是否还愿意听他说任何一个字。
“工作而己。”
最终,江逾只是抬起眼,眸色深沉如窗外的夜,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在最底层,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漠然,“我会处理好。”
周卓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粥趁热吃。
早点休息。”
送走周卓,公寓里重新恢复死寂。
那碗粥只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江逾重新拿起酒杯,却没有再喝。
他只是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旧日的伤疤被硬生生撕开,血淋淋地暴露在眼前。
而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