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长大,从小便是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我自幼体弱多病,尤其怕黄昏出行。每每夕阳落山时分出门,回家总会莫名发起高烧,身子疲软无力。村里的老人说我火焰低,易中邪,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就这样磕磕碰碰的我长到了初中。
初中要去十五里外的镇上去读,每周只能回一次家。周五下午放学,全校学生很多跟我同路。一大群同学挤在一块儿往回走,热热闹闹的,阳气足,我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可周日返校就不一样了,大家走的时间岔开,没法凑成一群。所以三年来,每个周日下午两点,日头最毒、阳气最盛的时候,堂哥和堂妹们轮流陪着我出门,从没破例。
很多学校据说以前都是一片乱葬岗或者坟场,这几乎成了所有乡村学校的标配出身,我们学校自然也不例外。
初一那年风平浪静,校园生活平淡无奇我还以为自己的“邪性”体质,或许能在这满是书声的地方藏起来。
变故出在初二的春天。
我们宿舍在二楼,那天凌晨,睡得正沉的我们,突然被“哐哐”的砸门声惊醒。门外站着的是读初一的堂姑的同学,她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地说堂姑中邪了,谁也不认,住校老师都按不住她,连校长都被惊动了,连我那个读初三的远房堂姑都被叫了过去,可堂姑连她也不认,最后实在没办法,才来叫我。
等我被带着爬上四楼——堂姑的宿舍在顶层西边走廊尽头,只见屋里一片混乱。地上摆着个半碗清水的碗,校长站在校长夫人旁边,校长夫人正拿着三根筷子,试图立在盛着清水的碗中,口中念念有词:“是哪个来找饭吃的?吗你站到,给你盛饭你吃饱就走……”
而我那远房堂姑,此时已经不在屋里了,听堂姑同学说看到堂姑这样疯癫且不认她,吓得跑回她自己宿舍了,她们打听了知道还有我这个有血缘关系的侄女才去找的我。
床上,堂姑被两个男老师——教导主任和她的班主任住校值班楼层老师,一人按住一只手,宿管阿姨直接骑在她身上,三个人死死把她按在床上。
可堂姑却像疯了似的力大无穷,三个人都几乎制不住她。她几绺黑发被汗黏在额角,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着,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教导主任看到我,急忙喊道:“快!让她认认你!看能不能醒过来,我们快压不住了!”
我走上前,怯生生地唤她:“姑?是我,小雪儿。姑,大爹,我是小雪儿,你认得我不!我是你侄女小雪儿!”
她原本凶狠的眼神,随着我的呼喊,稍微清明了点,动作也顿了下来。那双眼睛慢慢转到我脸上,像是在仔细确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小雪儿!你来了啊!”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宿舍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连她那三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女同学,也跟着瘫坐在床边。校长此时走了过来,看着我说:
“幸好她认得你。”
说完转头对着堂姑班主任继续说道:“这时候医院也没人医生在,只有值班人。她撞邪应该不止一个,刚刚竖筷子,怎么喊都能竖起来。明天让她家里人先把她接走,带回去找懂行的人驱驱邪!”
“好!”
见堂姑不再暴动,宿管阿姨从她身上下来。
等了一会,看她不再挣扎,压制着她的老师才稍稍松开手,堂姑挣扎着慢慢坐起身,蹲在床上靠着墙,双手抱着膝盖,乱糟糟的头发挡不住那双迷离的大眼睛,她直勾勾地看着我:
“小雪儿,快帮我,我抓不到她们。”
说着,她的手指向了自己的三个女同学,还有陪我一起来的七个同学。我们的目光,都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
她的班主任忍不住问:“抓她们干什么?”
堂姑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搭理。校长他们也跟着问,她还是不理。
最后校长没办法,朝我使了个眼色:“小雪儿,你来问,她好像只认你。”
我心里发慌,硬着头皮问:“姑,你抓你同学做什么啊?”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诡异的认真。
“大哥说他好孤单,寂寞,让我给他找个嫂子下去陪他!”堂姑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人头皮发麻。
我顿时浑身发冷,她说的人和我所认识的家族里的根本对不上。
这里说一下我的家族关系:
堂姑的奶奶是我继太奶奶,太奶奶膝下只有我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和小爷爷都是继太奶奶的孩子。我这一脉应该是长子脉,所以我的辈分很小。
在我小学初中同班有两位是我爷爷辈儿的同学。六辈人同时在世在我的家族很正常。
堂姑是小爷爷家的老大,根本没有哥哥。三爷爷家的儿子比她小,二爷爷家的儿子比她大,可活得好好的,我大伯四十多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想到这儿,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顺着脊梁骨蔓延到全身,我声音都开始发颤:“姑,你说的大哥,是哪个啊?”
“就是大哥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我认识吗?”我追问。
“就是大哥啊!”她歪着头,露出一个极其陌生的笑,“你不认识,我也才认识他!他是三伯伯家的!”
堂姑的语气很平静,可我听着,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三伯伯?三爷爷家比她大的是另一个堂姑,仅有一个儿子却比这个堂姑小好几岁。三爷爷家根本没有比她大的所谓的大哥。
我强压下恐惧,硬着头皮追问:“三爷爷家……根本没有比你大的叔叔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堂姑突然“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又尖又怪,不像她平时的样子。她歪着头斜睨着我,眼神里透着股不属于她的诡异:“大哥生下来没满两岁就走了,你当然不知道。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满十八了,说在下面孤单得很,非要让我给他找个嫂子下去陪他!”
——“找个嫂子下去”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我的全身,汗毛倒立。跟我一同上来的同学里,有几个吓得扭头就跑,最后只剩下两个和我最要好的还颤巍巍地站在门边。
我确实从没听说过三爷爷家曾夭折过一个男孩。现在他家的长女是我的小学同学,今年也才十五。我僵在原地,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撞邪的次数多了,反倒逼出了一种诡异的镇定。既然竖筷子请不走“那位”,深更半夜又没法通知家人,那就只能用我以前中邪时曾经用的土办法,帮她祛祛这邪祟。
我吸了口气,尽量让声音稳下来:“姑,你认得我的,对不对?”
她眨了眨眼,眼神里的疯狂淡了点:“认得啊,”她歪着头,“你是小雪儿。”
“那我待会儿在你身上做几个动作,不疼的,你别乱动,好不好?”我一边说,一边朝她的同学使了个眼色。
“好。”她居然乖乖应了。
我让她同学尽快找来针和棉线。我接过那根细针和线,将棉线拆成股,依次捆紧堂姑每根手指的第一指节。
我用针尖刺向她指尖——她却像失去了痛觉,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我。
奇怪的是一开始,竟然放不出血。我又用力扎深了些,才终于沁出暗红色的血珠。我迅速将血抹在她的额头和耳后。依次把十个指头扎了个遍。
做完这些,我让她盘腿坐在床上,像老道士打坐那样,把大拇指掐在中指指尖。
我就紧挨着她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脸色依旧惨白,可刚才那层蒙在瞳孔里的诡异雾霭,正一点点淡下去。校长背着手站在对面,也盯着她;班主任和宿管阿姨靠在墙角,其他几个女孩子抱成团坐在对面床上。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窗外老松树的叶子被风卷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踮着脚在窗外走。就这么屏着呼吸等了快半个小时,我眼看着她紧绷的嘴角慢慢放松,胸口起伏也变得平稳,不再是之前那种“嗬嗬”的粗气。
过了很久,她轻轻眨了下眼,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虽轻,却恢复了平时的清亮:“武校长,王老师,刘阿姨……”她神色疲惫,这几个字好像耗费了她的所有力气。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校长脸上终于有了点缓和的神色。我们又守了她近一个小时,看她能清晰回答我们的问题,甚至还记得晚自习讲的数学题,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月光从窗棂移到床脚,她终于抵不住困意,头一歪睡熟了,眉头却还轻轻皱着。
堂姑睡沉后,校长看着满地狼藉里。他扫了眼屋里的老师、宿管和缩在角落的女生,声音压得很低,却很严肃:“今晚的事,谁都不准往外传。”
空气瞬间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吹松树的沙沙声。校长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停在那几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女生身上:“你们几个小姑娘,有认识的老乡就去凑合一晚。”说完看着我和我舍友继续说道:“你们今晚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别跟班里同学乱说,更别传到校外去——传出去,对学校影响不好,对你姑也不好,她还得在这儿上学。”
接着他转向班主任和宿管阿姨,语气更沉了些:“王老师、张阿姨,你们俩是成年人,更得把嘴闭紧。今晚这事很邪门,要说完全透露不出去,不可能,还有她那几个去了别的宿舍的同学。若有其他家长那边问起,就说孩子晚上做噩梦魇着了,闹了场误会。要是传出去‘撞邪’这种话,让其他家长知道了,人心惶惶,学校还怎么办学?”
班主任连忙点头:“校长您放心,我肯定不说。”宿管阿姨也跟着应:“我嘴严,不会往外漏一个字。”
校长最后看向我和小梅,眉头皱了皱:“小雪儿,你也也记住了。这种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只会让更多人害怕,也会给你姑添麻烦。听见没?”
我点了点头。屋里的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大家都知道,这种邪门事一旦传出去,不仅学校会被说三道四,堂姑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怪物”,再也没法在学校待下去。
校长见没人反驳,又叹了口气:“行了,都散了吧。张阿姨在这儿守着,等天亮了叫她家里人来。其他人回去睡觉,明天该上课上课,别把这事挂在心上。”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关门的瞬间,我回头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堂姑,心里暗暗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能被彻底忘掉的噩梦。
走廊一片寂静,只剩下夜风穿过松树的呜咽声。
回到二楼的宿舍,其他人早已重新睡去,呼吸平稳,对楼上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唯有我们我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张玉和邓芙。我们三人毫无睡意,挤在一张床上,盯着窗外那两棵在夜风中张牙舞爪的老松树轮廓。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雪儿,你…你刚才不怕吗?”
张玉的声音还在发颤。 我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怕,怎么会不怕。
但那恐惧于我而言,已是太过熟悉的“老朋友”。
它盘踞在我每一个黄昏独行的时刻,蛰伏在我每一次莫名发烧的梦魇里。久而久之,竟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应对本能。
“那个…‘大哥’…”
邓芙压低声音,像怕惊扰什么,“…还会再来吗?”
没有人能回答。
直到天边泛起灰白的微光,我们才在精疲力尽中朦胧睡去。
第二天一早,整个校园看似恢复了往常的喧闹,读书声、打闹声依旧,可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感,却像蛛网般无声地蔓延在知情人之间。课间休息时,我看到堂姑了,小奶奶和小爷爷来把她接回家。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两片浓重的青黑。
后来听堂姑的同学说,那晚她们宿舍几人拌了几句嘴,凌晨时分堂姑独自去上厕所。女厕所门口有两棵老松树,据说其中一棵正下面就是一座老坟。堂姑回来后先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不久突然暴起掐住了邻床女生的脖子……
她的舍友有亲人朋友的几个都去其他宿舍了,等我去的时候就只有无依无靠的她三个女同学紧紧缩在老师们身后,身子还在不停发颤,眼睛里满是惊魂未定的恐惧。
周末一到家,我就拉着奶奶追问,三爷爷家是不是真有个夭折的男孩。奶奶听完,叹了口气点了头,说那孩子生在我和堂姑前头,没熬过两岁就没了。因为走得早,又是个男孩,家里人怕触霉头,很少提起,我们这些晚出生的小孩,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听奶奶说小奶奶专门请了邻县一个很有名的懂行人,上门给堂姑驱了邪,还求了个用红布缝的平安福,让她天天戴在脖子上。晚上睡觉要放在枕头下,不能从上面跨过,所以堂姑的床也从下层换到了上层。
堂姑虽说神智彻底清了,但那晚发生的事,就像被橡皮擦抹过一样,在她脑子里没留下半点痕迹。后来我们问她,她只皱着眉说“啥都不记得了,就觉得浑身累得慌”,连自己掐过同学的事,都当成我们跟她开玩笑。
打那以后一年时间,堂姑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按时上学,按时回家。也没出过啥怪事。
倒是我自己在暑假时候,因为贪玩,在村前河里玩的,太阳落山时候还没回家。
等到家时候不知怎的又招惹了“脏东西”,又吐又烧,说胡话。最后还是奶奶,拿了个生鸡蛋,在我全身上下滚了一遍,又揣着香烛纸钱,拉着我去河边烧了纸、说了软话,我这才慢慢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