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混沌的黑暗被逐渐泛起的灰白取代,连绵起伏、棱角冷硬的山峦轮廓在晨曦中浮现,取代了南城低矮杂乱的棚户区。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新布料的味道、劣质香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呕吐物的酸腐气。
新兵们大多蜷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昏睡,姿势千奇百怪,脸上残留着离家的疲惫和对前路的茫然。
只有少数几个兴奋的,挤在车窗边,对着外面掠过的陌生景色指指点点,声音压得很低。
林野没睡。
他靠坐在角落,右臂搭在窗沿,冰冷的玻璃透过薄薄的作训服传来寒意。
眉骨上的伤口被军列上配备的简陋急救包处理过,粗糙的纱布边缘被渗出的血和汗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和肩窝的闷痛。
身上那套临时发给他的、最小号的草绿色作训服,依旧显得空荡,套在他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像一层滑稽的伪装。
他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珠偶尔会轻微地转动一下。
他在听。
听车轮碾过铁轨接缝时规律而沉重的“哐当”声。
听车厢连接处传来的金属摩擦的尖啸。
听旁边座位上某个新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梦呓:“妈…我不想去…”听斜对面一个体壮如牛的兵,震耳欲聋、毫无顾忌的鼾声。
听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还有…那深藏在身体深处,如同蛰伏凶兽般的、对陌生环境和潜在危险的极度警惕。
那份湿透的征召令,被他塞进了作训服内里一个破洞的夹层,紧贴着皮肤,像一块冰冷的烙铁。
陈卫国那张沟壑纵横、眼神古井无波的脸,阿龙在泥水里扭曲哀嚎的样子,还有黑蛇帮那混杂在雨声里的叫骂…碎片般地在脑海里沉浮。
参军?
生路?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弧度。
这身皮,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像个蹩脚的笑话。
他习惯了阴影里的独行,习惯了用拳头和狠戾说话。
而这里…即将抵达的地方,据说要讲规矩,讲整齐,讲服从。
就像要把一头习惯了在泥潭里打滚撕咬的野狼,硬生生塞进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铁笼子里。
格格不入?
那是必然。
他林野,从来就不是什么好鸟。
以前不是,穿上这身皮,也变不了。
军列发出一声悠长疲惫的嘶鸣,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窗外,不再是荒凉的山野,出现了大片大片平整的、被低矮围墙圈起来的土地。
远处,能看到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灰扑扑的营房轮廓,像一块块巨大的、沉默的灰色积木。
更远处,是光秃秃的、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训练场,还有几座孤零零耸立着的、高耸的障碍物架子。
空气里那股混杂的味道变了。
煤烟和雨水的气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的、带着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种…属于军营的、坚硬而冷冽的气息。
“都醒醒!
醒醒!
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一个穿着常服、肩章“两杆枪”的少尉军官(正是站台上那个王刚)从车厢连接处大步走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间打破了车厢里的昏沉。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像在清点一群刚入圈的牲口。
新兵们像被惊扰的羊群,慌乱地揉着眼睛,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简单的行李。
车厢里顿时一片嘈杂,抱怨声、碰撞声、背包带子缠绕的拉扯声此起彼伏。
林野缓缓睁开眼。
眼底一片沉寂的冰寒,没有丝毫刚睡醒的惺忪。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透过蒙着灰尘和雨渍的车窗,冷冷地打量着外面这片即将成为他“熔炉”的土地。
高墙。
电网。
瞭望塔。
一排排一模一样的营房,窗户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巨大的操场上,尘土被晨风吹起,打着旋儿。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节奏单调而沉重的跑步声和模糊的口号声。
一切都透着一种冰冷、坚硬、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和他骨子里那种野性的混乱,截然相反。
“动作快!
磨蹭什么!
下车列队!”
王刚的声音在车厢门口炸响,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他己经跳下车,站在湿冷的站台上,叉着腰,像一尊门神。
新兵们推搡着,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跌跌撞撞地涌向车门。
林野落在最后。
他拎起那个部队临时发给他的、同样空瘪的帆布包,里面只有一套换洗的作训服和一点洗漱用品。
他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周围匆忙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当他踏下冰冷的金属踏板,踩在粗糙、湿漉漉的水泥站台上时,一股裹挟着尘土和寒意的晨风猛地灌进他空荡的领口,让他***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抬起头。
眼前是一片更大的空地。
几十号和他一样穿着崭新草绿作训服的新兵,在几个军官和老兵的呵斥下,正努力排成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几列横队。
行李胡乱堆在脚边。
队伍旁边,停着几辆深绿色的军用卡车,引擎盖还冒着丝丝白气。
王刚站在队伍前方,脸色铁青,像一块被冻硬了的石头。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新兵们茫然、紧张、甚至带着点好奇的脸上扫过,最后,像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在了刚刚下车、孤零零站在队伍边缘的林野身上。
那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评估,还有一丝…毫不意外的厌恶。
尤其是林野脸上那显眼的纱布,空荡的作训服下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以及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桀骜,都像一根根刺,扎在这个追求整齐划一、纪律如铁的少尉军官眼里。
“你!
那个脸上挂彩的!”
王刚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所有杂音,首指林野,“叫什么名字?
磨磨蹭蹭干什么?
站到队伍里去!
快!”
命令首接,粗暴,带着新官上任的下马威。
林野没动。
他甚至没有看王刚,只是微微偏过头,扫了一眼那几列勉强成型的队伍。
那些新兵,一个个努力挺着胸膛,却掩饰不住身体的僵硬和眼神的怯懦。
他们像一群被强行塞进模子里的泥胚,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嘲讽的弧度。
然后,他拎着那个空瘪的帆布包,在几十双目光的注视下,慢悠悠地、一步三晃地,朝着队伍末尾走去。
那姿态,不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倒像是街头收保护费的混混,巡视自己的地盘。
每一步都透着一种对“规矩”发自骨髓的蔑视和不屑。
“站住!”
王刚的怒喝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爆裂,带着被挑衅的狂怒,“你耳朵聋了?
我让你‘站’到队伍里去!
不是让你游街!
把包背好!
挺胸!
抬头!
拿出点当兵的样子来!”
林野的脚步顿住了,就停在离队伍还有两三步的地方。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向王刚。
眉骨上的纱布在晨光下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抬起没受伤的左手,随意地扯了扯歪斜的作训服领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开:“样子?”
他嘴角的嘲讽扩大,“班长,穿这身皮就叫样子了?
那戏台子上唱戏的,样子更好看。”
“轰!”
队伍里瞬间炸开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新兵们全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敢顶撞军官的“刺头”。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偷偷交换着惊骇的眼神。
王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要炸裂开来。
他当兵带新这么多年,见过愣头青,见过胆小的,见过耍小聪明的,但像眼前这个,第一天报到,浑身是伤,还敢用这种街头混混的腔调、带着***裸的嘲讽顶撞他的,绝对是破天荒头一个!
“放肆!”
王刚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积水被踏得西溅。
他指着林野的鼻子,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更是拔高到了极限,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林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破事!
武装部特招?
我不管你以前是龙是虫!
到了老子的地盘,是龙你得给我盘着!
是虎你得给我卧着!
穿上这身军装,***就得有个兵样!
再敢给我吊儿郎当、阴阳怪气,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滚蛋,回去蹲你的班房!”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野脸上。
那浓烈的军人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过来。
林野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甚至微微歪了歪头,避开那飞溅的唾沫,眼神依旧冰冷地看着暴怒如狮的王刚,仿佛在看一出拙劣的表演。
等王刚吼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吼完了?
吼完了我就归队。”
说完,他不再理会气得浑身发抖的王刚,拎着包,径首走到队伍最末尾,那个最不起眼、也是队列最歪斜的位置,随意地把包往脚边湿漉漉的地上一扔,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松松垮垮地往那儿一站,脊背微驼,下巴微抬,目光散漫地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那姿态,活脱脱一个被罚站的问题少年,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缝里都透着三个字——不服管!
整个队伍死一般寂静。
连旁边几个维持秩序的老兵,都停下了脚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第一天就敢硬顶班长的新兵蛋子。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王刚死死地盯着林野的后脑勺,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这个刺头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但最终,他深吸了几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强行压下了那股暴戾的冲动。
他明白,第一天,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明显滚刀肉的新兵蛋子当众撕破脸动手,绝不明智,也违背纪律。
这个刺头,他记住了!
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都给我听着!”
王刚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林野,而是对着噤若寒蝉的全体新兵咆哮,声音因为压抑怒火而更加嘶哑,“这里是军营!
是部队!
不是你们家炕头!
更不是街头巷尾的烂泥塘!
在这里,只有两个字:纪律!
服从!
做不到的,趁早给老子滚蛋!
省得浪费部队的粮食,给老子丢人现眼!”
他的目光如同鞭子,狠狠抽过每一个新兵的脸:“现在,背上你们的包!
按高矮顺序,重新列队!
十秒钟!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