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做过许多自以为是的蠢事,但最蠢的一件,莫过于在一个落雪的冬日,
我以为自己是拨云见日的明主,亲手将我最忠诚的影卫打下深渊,
却将那满口谎言、构陷忠良的毒蛇丫鬟,当作心腹恩人,给了她自由与荣华。
我永远记得墨尘被拖下去时,那双透过血污望向我的眼睛,没有恨,没有怨,
只有一种我当时无法读懂的、深沉的失望。后来我才明白,那失望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我。
他至死都在守护我,包括守护我那份可笑的、愚蠢的“明察秋毫”。而当我终于知道真相,
悔恨如毒火般将我吞噬时,我才发现,我连一个可以忏悔的对象,都再也找不到了。
1“小姐,求您为奴婢做主啊!”青娥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哭得梨花带雨,
瘦弱的肩膀在冬日清晨的寒气中瑟瑟发抖,像一朵即将被风雪摧折的娇花。
她的额头磕在地上,声音嘶哑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我的心里。
“小姐的及笄礼就在下月,老夫人特地将那支先夫人留下的‘碧月流光’簪交予您,
那是何等珍贵的念想!可……可奴婢昨夜整理首饰匣时,却发现簪子不见了!奴婢不敢声张,
悄悄寻了一夜,终于……终于在墨尘护卫的床下,发现了这个!”她颤抖着举起双手,
掌心托着一方半旧的灰色布包。我心头一紧,示意身边的嬷嬷接过来。布包打开,
里面并非我那支精美绝伦的凤头明珠簪,而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粗略一看,
竟有五百两之巨。“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奴婢……奴婢不知,
”青娥哭得更凶了,“奴婢只知道,
前几日曾无意中撞见墨尘护卫与一个陌生男子在后巷接头,那人行踪诡异,不似好人。
墨尘护卫还说……还说相府的布防图他已了然于心,只待时机成熟……”“一派胡言!
”我身后的李嬷嬷厉声喝道,“墨尘统领护卫相府五年,忠心耿耿,岂会做出此等叛主之事?
青娥,你可要想清楚了,污蔑小姐的亲卫是何等大罪!”青娥被吓得浑身一颤,
却猛地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眼神却异常坚定:“奴婢知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若有半句虚假,愿遭天打雷劈!奴婢想,墨尘护卫定是偷了小姐的簪子拿去变卖,
换了这笔钱财,准备与那外人里应外合,图谋不轨!簪子……簪子许是已经被他销赃了!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逻辑清晰,
将一个忠心护主、无意间发现惊天阴谋的小丫鬟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我坐在上首,
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墨尘。
这个名字在我心中曾是“忠诚”与“可靠”的代名词。他是父亲为我挑选的影卫,
自我十二岁起,便如影子般寸步不离。他沉默寡言,面容冷峻,
永远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除了一双比寒星更亮的眸子,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可就是这个人,救过我三次。一次是在上元灯节,我被人群冲散,是他踏着刺客的尸体,
将我从火海中抱出;一次是在秋日围场,我座下的惊马冲向悬崖,是他用自己的身体作肉垫,
护我周全,自己却摔断了三根肋骨;还有一次,是我贪玩落水,
是他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湖中,将我托上岸,自己却染了风寒,高烧数日不退。他于我,
早已不止是主仆。我信任他,依赖他,甚至……在他沉静的注视下,
有过一丝少女不可言说的心动。可如今,这个我最信任的人,却被我最贴心的丫鬟指控叛主。
我的心乱如麻。理智告诉我,墨尘不是那样的人。可青娥的证词,那包银票,
还有消失的母亲遗物,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母亲的“碧月流光”簪,
是我最珍视的东西。自我记事起,它就常伴母亲鬓边。母亲去世后,它便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我曾对身边每一个人说过,此簪于我性命攸关。墨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他真为了钱财偷走它,那便意味着,我过去五年所感受到的所有守护和忠诚,
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骗局。这个认知,比刀子剜心还要痛。“带墨尘。”我放下茶盏,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很快,墨尘被带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玄衣,
身姿挺拔如松。踏入厅堂,他看见跪在地上的青娥,又看见李嬷嬷手中那包银票,
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错愕。随即,他恢复了平静,
走到堂中,单膝跪下,声音沉稳:“属下墨尘,参见小姐。”没有一丝心虚,没有半分慌乱。
我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却什么也找不到。他的脸庞线条分明,
如同刀刻斧凿,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潭寒水,能映出我的身影,
却不泄露半分他自己的情绪。“墨尘,”我缓缓开口,将整个事件复述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晰,“青娥指控你偷窃我的‘碧月流光’簪,并与外人勾结,
意图不轨。你床下搜出的这五百两银票,你作何解释?”我期待着,期待他像往常一样,
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会。告诉我簪子在哪里,银票是何来路,
那个接头人又是谁。只要他解释,无论多么离奇,我都会信。然而,他只是沉默地听着,
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良久,他才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道:“属下没有背叛小姐。”就这一句。没有辩解,没有反驳,更没有解释。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一句空洞的效忠。我要的是事实,是证据,
是能让我推翻眼前这一切的理由。“没有背叛?”我冷笑一声,将那包银票狠狠摔在他面前,
“那这是什么?你一个影卫,月例不过十两,哪来这五百两巨款?我的簪子呢?
你把它卖给了谁?那个跟你接头的人又是谁?你们在密谋什么?”我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炮弹,
砸向他。他依旧跪得笔直,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任由我的怒火将他包围,却再也不说一句话。
是默认吗?还是不屑于解释?“小姐,您看!”青娥适时地哭喊起来,“他无话可说了!
他就是心虚!求小姐严惩此等叛徒,以慰先夫人在天之灵啊!”她的哭声像是一把锥子,
刺得我头疼欲裂。一边是声泪俱下的指控,一边是拒不辩解的沉默。我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墨尘一次次护在我身前的画面。那些滚烫的鲜血,那些坚实的臂膀,
难道都是假的吗?可母亲的簪子……那是我绝不能触碰的底线。“墨尘,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睁开眼,声音里带着最后的祈求,“告诉我,簪子在哪儿?
”他终于动了。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痛惜,有无奈,
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决绝。然后,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属下无话可说。一切,
任凭小姐处置。”轰的一声,我脑中的最后一根弦,断了。所有的信任与依赖,
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宁愿被我误会,也不愿开口解释一句。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根本解释不了!说明青娥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的愤怒瞬间席卷了我。我感觉浑身发冷,从指尖一直冷到心脏。
我曾经有多信任他,此刻就有多恨他。“好,好一个‘任凭小姐处置’!”我气得笑了起来,
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墨尘,你真是好样的!我顾云溪自认待你不薄,
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来人!”我猛地一拍桌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墨尘身为亲卫,监守自盗,勾结外人,罪无可赦!给我……给我重打三十蚀骨鞭,
废去武功,逐出相府,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蚀骨鞭,是相府惩戒最严重罪行的刑罚。
鞭身浸透了特殊药水,一鞭下去,皮开肉绽,痛入骨髓,伤口极难愈合,三十鞭,
足以要了半条命。废去武功,对于一个视荣耀如生命的影卫而言,比死还难受。
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我说完,整个厅堂一片死寂。李嬷嬷脸色煞白,想要求情,
却被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墨尘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眼,最后看了我一次。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再没有复杂的情绪,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什么也没说,任由两个护卫上前,卸掉了他腰间的佩剑,将他反剪双手,拖了出去。
从始至终,他没有求饶一句,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他的沉默,
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他“罪证确凿”的铁证。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小姐……”李嬷嬷担忧地扶住我。我摆摆手,
转向仍跪在地上的青娥。此刻,她正用一种崇拜又感激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在看一个英明神武的救世主。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我为母亲报了仇,
为相府清除了一个巨大的隐患。我做了一个正确而果决的决定。“青娥,
”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你忠心护主,揭发有功。从今日起,
你便不用再做丫鬟了。这是你的卖身契,还有这一千两银子,你拿着,出府去,
过你想过的日子吧。”我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她。青娥先是一愣,
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她重重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激动得发抖:“谢小姐天恩!
谢小姐天恩!奴婢……奴婢此生定为小姐祈福,祝小姐一世顺遂,安康喜乐!
”看着她欣喜若狂的样子,我心中最后一点因惩罚墨尘而生的不忍,也烟消云散了。
我做对了。我惩罚了叛徒,解救了忠仆。我是一个合格的相府大小姐,
一个能明辨是非的主人。我亲手扶起青娥,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道:“去吧,外面天冷,
多穿件衣服,别误了出城的时辰。”她感恩戴德地又行了一礼,拿着银票和卖身契,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得像一只出笼的鸟儿。我站在廊下,
看着院中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听着远处隐隐传来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和墨尘那一声不吭的、死一般的沉寂。我的心,也随着那落雪,一点点变得坚硬而冰冷。
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墨尘这个人。2处置了墨尘,
我以为心头的大石会就此落下。可一连几日,我却夜夜不得安寝。梦里反复出现的,
不是青娥那张感恩戴德的脸,而是墨尘被拖下去时,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
那眼神像一根冰刺,扎在我的梦里,让我每一次醒来,都浑身冷汗。我将这一切归咎于心软。
我告诉自己,墨尘毕竟护卫我五年,即便他是个叛徒,骤然处置,
心中有些不忍也是人之常情。过几日便好了。为了尽快摆脱这种情绪,
我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及笄礼的筹备中去。我亲自挑选宴请的宾客名单,
与绣娘商议礼服的样式,甚至连宴会上用什么熏香,都要一一过问。
我用无尽的忙碌来填满所有思绪,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胡思乱想的空隙。李嬷嬷看在眼里,
疼在心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为我备好安神的汤药。直到父亲从宫中回府,
听闻了此事,当晚便将我叫到了书房。父亲顾渊,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常年处理朝政,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书房里,他坐在太师椅上,
手中摩挲着一枚白玉镇纸,并未看我,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墨尘的事,
我听说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是,女儿处置了一个叛徒,为相府清理了门户。
”我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我期待着父亲的夸赞,夸我行事果决,
有主君风范。父亲终于抬起眼,那双洞悉世事的眸子落在我身上,
却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哦?叛徒?证据呢?”“人证物证俱在!
”我立刻将青娥的证词、搜出的银票以及丢失的簪子和盘托出,“那墨尘当堂对质,
哑口无言,分明是做贼心虚,女儿这才下令严惩!”“人证,
是一个平日里与墨尘几无交集的洒扫丫鬟。物证,是五百两银票。丢失的,是你母亲的遗物。
”父亲缓缓说道,将事实一件件拆解开来,“云溪,你有没有想过,墨尘若真想偷,
相府珍宝无数,为何偏偏要动你最珍视、也最容易暴露的簪子?
”我一愣:“许是……许是那簪子最为贵重,便于销赃。”“荒谬。”父亲冷哼一声,
“‘碧月流光’簪用料考究,工艺繁复,最重要的是,那是先皇御赐给你母亲的。整个京城,
谁人不知,谁人敢收?他若真拿去变卖,不出半日,大理寺的官差就能找上门来。
这是最愚蠢的做法。”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一头浇醒。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我只顾着被背叛的愤怒和失去遗物的悲痛,竟忽略了这最基本的情理。
“可……可那五百两银票……”我的声音开始发虚。“那五百两银票,
”父亲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是前日我赏给他的。”我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您……您赏的?为什么?”“上个月你去城外白马寺上香,
回程途中,车轴被人动了手脚。若非墨尘提前察觉,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父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他暗中追查,
前几日才将那几个藏在京中的刺客余孽尽数清除。这五百两,是他拿命换来的赏银。
我特意嘱咐他,此事不得声张,免得你担惊受怕。他不说,是因为他对我的承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刺客?我毫不知情。他为我挡下的危险,
远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而我,却因为这笔他用命换来的赏银,
给他定下了“监守自盗”的罪名。“那……那青娥说的,
他与人后巷接头……”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颤抖。
“那是他在与我派去的线人交换情报!”父亲一拍桌案,震得我心头发颤,“顾云溪!
为父教你读书明理,是让你洞察人心,明辨是非,不是让你听信一个丫鬟的一面之词,
就自毁长城!墨尘是什么人,他跟了你五年,你当真一点都看不清吗?!”父亲的每一句话,
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将我此前建立起来的所有“理智”与“果决”砸得粉碎。
我错了。错得离谱。我冤枉了他。我亲手将那个默默守护我五年的人,打入了地狱。
三十蚀骨鞭,废去武功……一想到那些刑罚,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疼得无法呼吸。他该有多痛?身体上的,还有心里的。他被我那般质问,那般羞辱,
却为了对父亲的一个承诺,守口如瓶,硬生生扛下了所有的罪名。他那最后的眼神,
不是默认,不是不屑,是失望。是对我彻骨的失望。“父亲,我……”我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悔恨与恐惧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现在知道哭了?晚了!”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人已经被你逐出京城,武功尽废,
身受重伤,在这冰天雪地里,是死是活,犹未可知。”“不……不会的!”我失声尖叫起来,
疯了一般地冲出书房,“我要去找他!我这就去找他!”“站住!”父亲的厉喝自身后传来,
“你现在去找他,又能如何?告诉他你错怪他了,然后呢?你给他的羞辱,你废掉他的武功,
你毁掉他作为影卫的尊严,这一切都能挽回吗?”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是啊,
我能挽回什么?我什么都挽回不了。“此事最大的疑点,不在墨尘,而在那个丫鬟。
”父亲的声音冷静下来,“一个洒扫丫鬟,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构陷墨尘?她那番说辞,
滴水不漏,不像是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能想出来的。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青娥!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猛地扎进我的脑海。是她,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脸,此刻在我看来,却比恶鬼还要可憎。她的眼泪,她的忠诚,
全都是演给我看的戏!而我,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竟然还给了她自由和银两,
亲手送走了这个害了墨尘、骗了我的毒蛇!“来人!”我转身,脸上泪痕未干,
眼神却变得冰冷而疯狂,“去!把青娥给我找回来!立刻,马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嬷嬷见我状若疯魔,吓得赶紧上前来扶我:“小姐,您冷静点……”“我冷静不了!
”我一把推开她,“找不到青娥,我就去找墨尘!他被逐出京城,一定走不远!备马!
我要出城!”整个相府,因为我的一句话,瞬间人仰马翻。护卫们兵分两路,
一路去追查青娥的下落,另一路则备好马车和伤药,准备随我出城寻人。
我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骑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找到墨尘。就算他恨我,怨我,
我也要找到他,至少,不能让他死在荒郊野外。就在我即将踏出府门的那一刻,
派去追查青娥的护卫队长匆匆赶了回来,神色异常凝重。“小姐!查到了!”他单膝跪地,
声音急促,“青娥……青娥并未去她所说的通州老家。她出府后,直接上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一路向东,最后……最后停在了镇国公府的后门。”镇国公府!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
在我头顶炸响。镇国公赵雍,是父亲在朝堂上最大的政敌。两家明争暗斗多年,
早已势同水火。青娥,竟然是镇国公的人!这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偷窃栽赃,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阴谋!镇国公府安插了棋子在我身边,
目的就是为了除掉墨尘——我身边最得力的护卫,我父亲的软肋。他们成功了。而我,
就是他们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我亲手为我的敌人,斩断了保护我自己的臂膀。
巨大的荒谬感和耻辱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竟然愚蠢到了这个地步!
“小姐……”护卫队长迟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双手奉上,
“还有……这是属下奉命清理墨尘护卫的房间时,在他枕下发现的。”我颤抖着伸出手,
接过那个东西。那是一只尚未完工的木雕,雕的是一只凤凰,
形态与我那支“碧月流光”簪上的凤头有七八分相似。木料是最普通的桃木,
雕工也有些粗糙,看得出雕刻者并不精于此道,但每一刀都刻得极为用心。凤凰的翅膀上,
还留着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血。我立刻想起来,上个月有一次,我见他擦拭佩剑时,
左手虎口处缠着布条,隐隐渗出血迹。我随口问了一句,他只说是练剑时不小心划伤了。
原来,他不是在练剑,而是在为我雕刻这个。他知道我有多珍视母亲的遗物,
所以想亲手雕一个一模一样的送给我。他或许是想在我的及笄礼上,给我一个惊喜。而我,
却在那一天,亲手毁了他的一切。“噗——”一口鲜血猛地从我口中喷出,
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
我手中紧紧攥着那只粗糙的木凤凰,它的棱角硌得我掌心生疼。我耳边回响的,
是父亲那句冰冷的话:“你毁掉他作为影卫的尊严,这一切都能挽回吗?”不能。我毁掉的,
又何止是他的尊严。3我病了,病得来势汹汹。高烧不退,梦魇缠身。
梦里是一片无垠的雪地,我穿着单薄的衣衫赤足奔跑,声嘶力竭地喊着墨尘的名字。
风雪灌满我的口鼻,寒气侵入骨髓,可无论我怎么追,
都追不上前方那个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他走得那么决绝,连头也不回。终于,
他倒在了雪地里,身体渐渐被白雪覆盖,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怎么也无法靠近,
只能在原地绝望地哭喊,直到被自己的哭声惊醒。醒来时,帐顶是熟悉的芙蓉暗纹,
鼻端是清苦的药香,李嬷嬷守在床边,一见我睁眼,立刻红了眼眶:“小姐,您总算醒了!
您都昏睡三天了,可吓死老奴了!”三天……我挣扎着坐起身,身上虚软无力,
嗓子干得像要冒火。“墨尘……”我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找到他了吗?
”李嬷嬷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低下头为我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小姐,您身子要紧。
大夫说了,您这是急火攻心,得好生静养。府里的护卫已经都派出去了,一有消息,
老奴立刻就来告诉您。”她的安慰之词,在我听来却是最残忍的宣判。没有消息,
就是最坏的消息。京城外的冬天,滴水成冰。一个武功尽废、身受重伤的人,
能在那样的天气里活过三天吗?我不敢想。每想一次,心就像被凌迟一般。“青娥呢?
”我又问,声音里带着淬了冰的恨意。提到这个名字,
李嬷嬷的脸上也浮现出怒容:“那个小***,滑得跟泥鳅似的!我们的人赶到镇国公府时,
后门的人说根本没见过什么马车和丫鬟。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老爷已经派人严密监视镇国公府的动向了,只要她露面,定叫她插翅难飞!”找不到。
一个也找不到。一个我拼命想找到、想补偿的人,生死未卜。
一个我恨不得扒皮抽筋、碎尸万段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我环顾着这间华丽精致的卧房,第一次觉得它像一个囚笼。我是相府千金,身份尊贵,
可到头来,连自己犯下的错,都无力弥补。“小姐,先把药喝了吧。
”李嬷嬷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我木然地接过,一饮而尽。再苦的药,
也苦不过我心里的悔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
身体才渐渐好转。这半个月里,我一言不发,除了喝药吃饭,就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窗外那棵老梅树,从含苞待放到落英缤纷,像极了我与墨尘那段仓促结束的过往。
父亲来看过我几次,见我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只是叹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苛责的话。
他知道,最严厉的惩罚,我已经给了自己。及笄礼的日子越来越近,府里上下开始张灯结彩,
一片喜气洋洋。这份喜庆,却像是一根根针,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我及笄了,
便要议亲了。父亲位高权重,我的婚事,注定是一场关乎家族利益的联姻。过去,
我对此并无反感,认为是身为相府嫡女的责任。可现在,我只觉得无比讽刺。
一个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是非都分不清的蠢货,又有什么资格去谈论未来和幸福?
及笄礼前夜,李嬷嬷为我梳头,镜中的少女面色苍白,下巴尖尖,一双曾经灵动含笑的眼睛,
如今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小姐,您笑一笑吧。”李嬷嬷看着镜中的我,心疼地说道,
“明日就是您的大日子了,别让老爷和天上的夫人担心。”我扯了扯嘴角,
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该如何笑。我从枕下拿出那只未完工的木凤凰,
它已经被我摩挲得温润光滑。我将它放在梳妆台上,轻声道:“嬷嬷,帮我找根红绳来,
明日,我要戴着它。”李嬷嬷看着那只粗糙的木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悲悯,点了点头,
没再多问。及笄礼办得极为盛大。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
我穿着一身繁复的朱红色礼服,头戴金冠,在众人的赞美和祝福声中,行完了所有礼仪。
我像一个精致的木偶,任人摆布,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是一片荒芜。宴席上,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我作为主角,自然要四处敬酒。当我走到镇国公赵雍面前时,
我停住了脚步。他年过五旬,面容精瘦,一双三角眼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见我过来,
他笑呵呵地举起酒杯:“顾小姐及笄之喜,可喜可贺啊!真是女大十八变,
越发地像你母亲了。”他提起我的母亲,我心中一阵恶寒。我强压下翻涌的恨意,
脸上依旧挂着浅笑,举杯与他轻轻一碰,道:“多谢国公爷夸赞。说起来,
小女府中前些时日走失了一个不懂事的丫鬟,名叫青娥。听闻她最后出现的地方,
是在贵府附近。不知国公爷可曾见过?”我故意将话说得轻描淡写,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
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赵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哈哈大笑道:“顾小姐说笑了。我这国公府,每日人来人往,
老夫哪有精力去记一个丫鬟的模样。许是那丫头贪玩,自己跑丢了也未可知。”他矢口否认,
滴水不漏。我心中冷笑。果然是只老狐狸。“或许吧。”我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只是那丫鬟,偷走了家母留给我的遗物。那簪子对我意义重大,若是找不回来,
我怕是会日夜难安,寝食不宁呢。”我特意加重了“日夜难安,寝食不宁”八个字。
赵雍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我在告诉他,这件事,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他让我寝食难安,我也定会让他鸡犬不宁。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