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美丽。人不如其名,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对着电梯不锈钢门模糊倒影捋了捋我那头怎么都驯服不了的蓬蓬自来卷,我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又滑下来一点,牙套的存在感在紧绷了一天的嘴唇内侧格外明显。下班时间,电梯里挤满了同事,谈笑风生,而我,是那个透明的、贴着角落站的背景板。
“哎,美丽,今天张姐让你改的那版海报弄完了?”隔壁组的小李突然问到我,语气里带着那种惯常的、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调侃。
我浑身一僵,像是被推到了聚光灯下,虽然根本没人真正看我。喉咙发紧,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嗯…改、改完了。”
“效率真高啊。”旁边的杨姐笑着接话,眼神在我头发上扫了一圈,“也是,回家也没什么事吧?不像我们,还得赶着接孩子。”
电梯“叮”一声到了一楼,人群呼啦啦涌出去。我缩在原地,等所有人都走了,才慢慢挪出来。他们的笑声还在走廊里回荡,刺得我耳膜疼。
回到空无一人的设计部,空气里还残留着打印机的墨粉味和某种甜腻的香水味,那是主管白玲的味道。我的工位在最角落,对着墙壁,像个小惩罚区。白玲总是能把最急最难、最琐碎的活儿“放心地”交给我,美其名曰“锻炼新人”。
桌上果然又贴了张新的黄色便利贴,白玲龙飞凤舞的字迹:“美丽,明天早会前,把客户新提的这版修改方案初稿做出来,发我邮箱。急!”
我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沉了下来,乌云压顶,一场大雨在所难免。认命地坐下來,打开电脑,屏幕的光亮在逐渐变暗的办公室里,是我唯一的光源。
等我把初稿赶完,打包发出去,窗外已经是瓢泼大雨。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整栋大楼安静得可怕,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光。
完蛋了。我没带伞。
站在公司大楼的门口,冷风裹着雨星子往身上扑。打车软件排队到了五十多位,公交车这个点也停了。从这里走回我租的老破小公寓,起码得四十分钟。
咬咬牙,把帆布包顶在头上,一头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头发,卷发更不受控制地贴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眼镜片上全是水珠,视线一片模糊。皮鞋踩进积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每一声都透着狼狈。这条近路小巷,平时就昏暗少人,今晚在暴雨中更显得阴森可怖。我只能借着路边民居窗户里透出的那点微弱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就在我冷得牙齿打颤,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车的时候,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执拗的声音穿透哗啦啦的雨声,钻进了我的耳朵。
“喵…喵嗷…”
像小猫的叫声,又细又哑,但没停过。
我停下脚步,抹了一把眼镜上的水,努力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声音是从巷子边一个堆着杂物的角落里传出来的。那里放着一个被雨水打湿、快要散架的破纸箱。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纸箱里,一小团黑白相间的东西缩在角落,浑身湿透,毛发狼狈地贴在小小的身体上,正在瑟瑟发抖。是一只小奶牛猫。它太小了,看起来可能才一两个月大,瘦得可怜,但一双眼睛却大得惊人,在黑暗中,一只像是湛蓝的玻璃珠,另一只则是剔透的琥珀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它又叫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可怜的颤音,但尾巴尖却极小幅度地、倔强地甩动了一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你…你怎么在这里啊?”我小声问它,明知道它不会回答。
小猫只是看着我,又细声细气地“喵”了一下,努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躲避风雨。
怎么办?把它留在这里?这么大的雨,这么冷的夜,它可能活不到明天早上。
可是…带它回去?我自己都活得一团糟,租的房子那么小,工资那么少,我能养得好一个小生命吗?
我蹲在箱子前,内心天人交战。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子里,冰得我一哆嗦。
小奶牛猫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它颤巍巍地试图站起来,却因为纸箱太滑而摔了个***墩儿,它有点懵地坐在那里,那样子又可怜又有点…好笑。
“噗…”我没忍住,笑出了声,虽然立刻又觉得这样不对而捂住了嘴。
就是这一下,让我做出了决定。我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湿漉漉的小脑袋。它没有躲,反而极轻微地、试探性地用头顶蹭了蹭我的手指。
那一刻,指尖传来的微弱的、生命的暖意,击溃了我所有的犹豫。
“算了…跟我走吧。”我低声说,像是告诉它,也像是告诉自己,“不过我先说好,我可能…也不是个好主人。”
我把帆布包里的东西胡乱塞进外套口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小猫捧起来,放进包里,只让它的小脑袋露在外面。
把包抱在怀里,尽量替它挡着雨,我继续冒雨往家跑。怀里多了个小东西,感觉似乎没那么冷了,也没那么孤单了。
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回公寓楼,爬上六楼,打开房门。一股独居旧房子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我赶紧把小猫从湿透的包里拿出来,自己也脱掉滴着水的外套和鞋子。
小家伙一落地,先是警惕地站在原地,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它抬起那双异色瞳,开始打量这个新环境——我这个小的一室一厅,家具简单甚至有些陈旧,沙发上随意扔着几条毯子,画架上还有一张未完成的设计稿。
我找来一条干净的旧毛巾,想把它擦干。它却不太配合,小脑袋扭来扭去,对毛巾又抓又咬,好像那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好不容易把它擦了个半干,它显出了本来面貌——头上黑色毛发像人类头发一样,背上黑色的皮毛就像穿着一件燕尾服,脖子和肚子是白色的毛,四只小白爪像是戴了手套。
“叫你奥利奥好不好?”我蹲在地上,看着它。
它好像没听见,已经开始它的探索之旅了。迈着小短腿,这里闻闻,那里抓抓。然后,它看中了沙发垂下来的流苏。
下一秒,它像是被按了启动开关,猛地扑上去,对着流苏又抓又咬,在沙发上窜上窜下,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黑白影子。最后抱着流苏打秋千,结果“噗通”一声摔在地板上。
它愣了一秒,好像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甩甩头,又若无其事地跑去研究我的拖鞋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系列操作,脑子里闪过同事间那个传闻——“黑白配色的动物,多少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奶牛猫更是“猫中哈士奇”的典型代表。”
看来…是真的。
我用纸箱和旧毛衣给它做了个临时小窝,又找个小碟子倒了点温水,掰了半根火腿肠弄碎了放进去。它凑过来,先是用鼻子小心地嗅了嗅,然后才开始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啧啧有声,尾巴尖愉快地小幅度晃动着。
看着它吃东西的样子,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自己去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睡衣,感觉才重新活过来。
收拾停当,我把奥利奥连同它的小窝一起搬到卧室墙角。它似乎也玩累了,蜷在毛衣里,眼睛半眯着,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晚安,奥利奥。”我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夜灯,轻声说。
它含糊地“喵”了一声,算是回应。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声,和角落里传来的、细微而均匀的小呼噜声,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满了我的胸腔。这个冰冷的、我每天只是回来睡觉的屋子,好像突然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温度。
第二天上班,果然又是兵荒马乱。白玲对我交上去的初稿各种不满意,当着所有人的面挑了一堆刺。小李和杨姐又在午餐时“顺便”聊起哪家理发店烫头发好,眼神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
但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想着家里那只小捣蛋鬼。它会不会饿着?会不会乱拉乱尿?会不会把我那点家当都给拆了?
一到下班点,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去的,惹得白玲在后面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一路小跑回家,打开门的瞬间,我差点晕过去。
卷纸被扯得满客厅都是,像灾难现场。沙发腿上多了好几道新鲜的抓痕。我放在茶几上的一支铅笔被扒拉到地上,滚到了角落。而罪魁祸首奥利奥同志,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设计稿上,睡得肚皮朝天,毫无防备。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跟一只小猫计较什么。
认命地开始打扫战场。收拾到茶几旁,伸手去捡那支铅笔时,指尖突然传来一阵锐痛。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抬起手一看,食指被铅笔削过的、略显不平的断面划了一道小口子,血珠渗了出来。
真倒霉。
我正准备去找创可贴,原本睡得香甜的奥利奥不知何时醒了,它跳下桌子,迈着优雅的小猫步走到我脚边,仰头看着我的手。
然后,它轻轻跳上沙发,凑近我流血的手指,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湿漉漉,暖呼呼,还带着细小的倒刺。
我吓了一跳,想缩回手:“喂,奥利奥,脏…”
但它却用两只前爪抱住了我的手腕,力气不大,但态度很坚决。它又舔了一下,琥珀色和蓝色的眼睛里,神情异常专注,甚至不像一只猫该有的表情。
奇怪的是,手指上那点***辣的刺痛感,竟然真的随着它几下舔舐,慢慢减轻、消失了。
我惊讶地看着手指,伤口虽然还在,但已经不流血了,疼痛感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你…”我愣愣地看着它。
奥利奥却好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松开我的手腕,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跳下沙发,伸了个懒腰,又迈着那种六亲不认的步伐,去巡视它的新领地了,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我的错觉。
晚上睡觉前,我给奥利奥的小碟子里添满水和猫粮,看着它吭哧吭哧吃得香。手指上那道小口子已经结了一道细细的痂。
躺在床上,疲惫感袭来。临睡前唯一的念头是:明天得记得去买猫砂盆和猫砂。
睡得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没有猫,只有一个穿着黑色类似燕尾服的男人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头发黑黝黝的,眼睛…一只是蓝色的,一只是琥珀色的。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然后开口,声音低沉而模糊:
“很快就不痛了…”
我猛地惊醒过来。
窗外天光微亮,雨早就停了。卧室角落里,奥利奥在自己简陋的小窝里睡成正正方方的一小块猫饼,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安稳得不得了。
我抬起手,看着食指上那道几乎要看不见的细痕。
真是…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