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娴看着眼前这对母女轻轻抿了抿嘴角。母女俩自打进门起就显得局促不安，尤其是母亲，她一直左顾右盼，上下打量，进门时更是嗖一下做贼似的跨进来，仿佛生怕被外人看见他们来了这种地方。张清娴见怪不怪，大多数人第一次来“顾陌咨询工作室”都是这种将信将疑的神情。毕竟这个筒子楼的楼道里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扎眼小广告，就连工作室的门匾上也被歪七扭八地贴过几次，即便清理过后还是会留下一些洗不掉的黑印。
“请问，您是季医生转介过来的王乐平女士吗？”张清娴一边询问一边关上门，试图给母女两人一点安全感。
这位王女士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是我。”紧接着，她把十三岁的女儿往前推了推，特意强调说，“这就是小颜。”
张清娴了然地点点头，眼前这个面色平静的小女孩儿就是连老板的学姐季思楠也没能搞定的硬茬！面对冷漠的小颜，她一如既往地展露出亲切的微笑，“小颜你放心，妈妈会一直陪在你旁边的。”说罢，她看向王乐平，“通常为了保证良好的咨询效果，顾老师平时最多只做上午、下午各一次咨询。但您是季医生介绍来的，顾老师说必须破例。不过，今早第一个来访还没结束，您先在接待室休息一下吧！”张清娴故意这么说，只是为了显得他们这里门庭若市。事实上他们每周预约的咨询不过两三场，今早预约时间的重叠纯属巧合。
王乐平攥住小颜的手，她并不太确定这个季医生极力推荐的顾陌是不是真的管用，只好勉强地笑笑，“好。”
说是接待室，其实就是一间用磨砂玻璃隔开的小单间，里面摆着驼色的沙发和一张原木色的小茶几，墙上挂着一个40寸的电视。张清娴给母女二人倒了水，顺手就打开了电视调换到少儿频道。不过小颜从进门起的表情就没有什么变化，所以电视上的画面并没有吸引到她，她全程都只是默默地站在母亲身边，眼神空洞。
“谢谢。”王乐平拉着女儿坐了下来，她端起水杯大口大口地喝掉了半杯，这才缓了一口气。其实，能带小颜来到这个破旧老楼里的破旧咨询室，她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毕竟女儿的问题已经拖了两年多，她几乎寻遍了国内有名的心理医生，可孩子的状态始终不见好转。最后，季思楠医生向她推荐了这里，也算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决定来试试。庆幸的是，顾陌心理咨询室的外部环境虽然有些乌烟瘴气，但里面看起来布置得还算专业洁净。
张清娴回到接待桌，她朝顾陌的办公室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估摸着该结束了。
果然，顾陌办公室的门准时打开。一个年轻纤瘦的男子面色轻松地走了出来，他诚恳地向门内的人摆手哈腰，“谢谢！谢谢你！”说完，就步伐轻盈地来到接待桌前，颇为感慨地对张清娴说，“感觉舒服多了！不过他说我以后就不用再来了，还有点舍不得呢！”说着，男子一脸遗憾。
“这说明您已经康复，接下来就好好开始您的新生活吧！”张清娴笑眯眯地把收款码转向对方。
“好！谢谢你们！”男子很是爽快地付了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一切都被王乐平看在眼里。这、也夸张了点吧？她去过不少咨询室，可没有一家的病人从咨询室走出来如此爽朗通畅、如沐春风的。
难道是个托儿？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毕竟这年头江湖骗子无处不在！
等年轻人离开之后，张清娴走到办公室门口朗声问道，“顾老师，季医生的转介来访者到了。”
办公室里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就听到一个男人开口，“给我半小时。”
“好的。”张清娴关上办公室门回到座位，她朝王乐平笑了笑，因为顾陌的话大家都能听得到。
王乐平又喝了口水，将内心的一丝不悦给压了回去。
张清娴非常守时，刚到半个小时后就走向王乐平母女，“王女士，请进吧！”
王乐平轻轻地扶着小颜的肩膀，终于走进了顾陌的办公室。
张清娴送两人进去之后，很快就带上门离开。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看就快要过了午饭时间，张清娴抚上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再等等吧！”
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
“谢谢你顾医生！”王乐平领着小颜走了出来，她眉眼松畅，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会按照你说的办！”
很多人都分不清心理医生跟心理咨询师的差别，所以有的叫他们老师有的叫他们医生。一开始顾陌还会纠正对方不要叫自己医生，因为他只是咨询师，并不具备处方权，但时间一久也慢慢想开了。毕竟对于来访者来说，能解开心结才最重要。
王乐平身边的小颜也不再是刚进门时那样冷漠的模样，她站在妈妈身前，眼神中带着好奇，一直打量着办公室门里那个人。
看得出来这场咨询是成功的。
张清娴微笑询问，“结束了啊？”
“嗯嗯，结束了！”王乐平说着掏出手机扫了付款码，她没有失望，因为这是第一个可以跟小颜沟通顺畅的咨询师，“我们约了下星期五还来，麻烦你帮我们定个具体时间！”
“好的，安排好之后我们短信确认到您！”
送走了上午的母女俩之后，张清娴迅速关上了咨询室的门，她一路小跑冲进顾陌的办公室，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顾陌办公室里，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书桌前按压着眉心，他手指纤长，坐在桌前挺拔端直，只可惜微微低垂的头还有几缕松散的短发遮住了他的脸。以往每次诊疗之后，顾陌都会适当休息，但季思楠转显然没有考虑到这点，于是就有了今天早上的时间冲突。
“我没事。”听到张清娴的关心，顾陌轻轻舒了口气，放下按压眉心的手。此时阳光正好，他的皮肤被映衬得更加白皙，他抬起脸，眼角一弯浮出笑容，整个人就像氧气一般纯净，而深蓝色的职业套装恰如其分地展现了这个年轻人的稳重和职业感。
曾经有个心理学专家说过，并不是什么人都有做心理咨询师的天赋，咨询师必须有天生的亲和力才能取得来访者的信任，这是建立良好沟通的基础。而顾陌正好就拥有这样的亲和力。
突然，顾陌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笑容微微收起，“喂，师姐。”
季思楠是顾陌研究生时期的师姐，自从毕业独立开办工作室之后，季思楠一直把他这里视为转介患者的第一选择。
“怎么样！？那个小颜你搞定了吗？”季思楠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搞定？”顾陌摇摇头，“师姐你用词越来越离谱了。”
季思楠轻咳了一声，“作为你的督导，我想了解一下小颜的案例，这总可以吧？”
“今天还没到督导日吧？”顾陌故意说。
“唉唉唉，你差不多得了！”季思楠终于急了，“小颜这个阶段已经转介了三个咨询师了！她戒备心特别强，我们完全没办法取得她的信任！我就想知道，你的独门绝技是不是每次都管用！”
“信任……”顾陌轻轻叩着桌面，喃喃重复了这两个字，紧接着就把话题转了回来，“小颜的问题主要还是在于内心的羞耻感。不过，现在已经发现了关键问题，只要家长配合得好，后续的咨询程序应该会很顺利。” 关于小颜的症结，顾陌选择保密。
“好吧，既然你已经有了方向就行。有需要的话下次督导再聊。”季思楠认可他的决定。
“好，再见。”顾陌说。
“等一下！哎呦小顾——陌陌——”季思楠急忙开口，“能不能看在咱们同门一场的份上，就再让我研究一下你好不好？拜托！”
“不可能。”顾陌一点不留情面。
季思楠当然知道小师弟的个性，也只能泄气作罢，迅速转移了话题，“下个月厦州的全国咨询师大会你参加吗？樊老师也会来！”她口中的樊老师正是两人研究生时期共同的导师。
“不去。”顾陌决定结束通话，“再见。”
“喂、喂、喂——！”
顾陌装起手机，对站在一旁看戏的张清娴说，“走，午饭。”
“好嘞！”张清娴是开心的，顾陌咨询室的生意虽然不咋地，但老板相当大方，薪水给得多，没事儿还常带自己去吃饭，连上班时间也主要看是不是有预约，那叫一个相当随意。
他们咨询室老楼附近的底商有一家名叫“歇一歇”的炒菜馆儿，是一对老夫妻在经营，姓贺的叔叔在后堂炒菜，妻子赵阿姨忙前厅。饭馆不大，只摆了六张桌子，但只要到饭点就一定会满客，偶尔也会排队。这家店的特色就是家常菜，顾陌之所以把咨询室开在这附近，就有这家饭馆儿的吸引力在。毕竟，打他记事起就吃的全是食堂，他也一直很好奇什么叫“家的味道”。直到他在寻找办公地时偶然路过了这家饭馆，正巧当时的他也想”歇一歇“，结果只是吃了一口贺叔叔拌的凉拌黄瓜，就有了想哭的冲动。从那时候开始，顾陌就成了“歇一歇”的常客。
“咨询师大会你是真的不去啊？两年一届，挺难得的。”吃饭时，张清娴还是想确认一下，毕竟季思楠早就把邀请函寄了过来，此刻东西正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我可不想再给他们拿我当靶子的机会。”顾陌把一块凉拌黄瓜塞进嘴里。
“也是，上一届真够乱的，不然也不会有那几个疯子闯进咱们工作室非要给你磕头拜师。”张清娴对两年前的事情还心有余悸，要不是顾陌大学时期练过跆拳道制服了某个奇葩，她一定会被打破头的！不过她转念一想，“其实咱们咨询室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问题，你的梦诊技术效果比大家预想的还要好，以后越来越多的人都会慕名而来的！”
对顾陌这么有信心的人恐怕也就这一个，他抬眼看了一下张清娴，想起她正是两年前慕名而来拜师的，就问道，“你现在不想学了？”
张清娴缩缩脖子，“你这明明就是特异功能啊，我可学不会！”
顾陌轻笑，张清娴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亲眼见过他梦诊技术的人。虽然当初她是抱着偷师的心态来做助手的，可在看过一次顾陌的梦诊过程之后，她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顾陌曾经问张清娴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张清娴说过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她说，“不是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天赋努力做好事的。”
“不过……以后咱们还是谨慎筛选一下案例，尤其是师姐的转介。”顾陌事后想过，以季思楠的水平不可能拿小颜没辙，她给自己转介患者一是为了帮生意，另一方面更是想更了解梦诊技术。而作为该技术唯一的使用者，顾陌并不想被季思楠抓进实验室里当猴儿看。
张清娴无奈地嘟嘟嘴，她心想，要是没了学姐的转介，咨询室早就关门大吉了！她才不会挑三拣四呢！
两人提到的”梦诊技术“，正是顾陌念书时比照着当前心理学界主流技术名称给自己起的名字。所谓梦诊，就是顾陌进入来访者的梦中，通过亲眼看到梦境的内容来直观地探究内心世界。人的梦境虚虚实实，始终是自身潜意识的直观反映。比起释梦和催眠，都不如直接在梦境中获取信息更加真实、精确。
两年前的心理咨询师大会上，初出茅庐的顾陌信心满满地公开介绍了自己的梦诊技术和成功案例，结果却被主流学者们一阵痛批，精神分析流派骂他是心理学巫医，认知行为流派骂他是个江湖骗子，人本主义流派直接说他有悖人伦！就连导师樊牧秋也非常严肃地告诫他，如果他坚持使用这个无法被证伪的梦诊技术，那么他永远都不可能被行业接受，更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
初出茅庐的顾陌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
当然，还有一小部分人对他的技术感兴趣，他们认为梦诊技术要比催眠之流更加新颖夺目，然而这些人的重点根本不是助人，是要利用入梦的噱头骗人。于是，这些人蜂拥而至，把咨询室围了个水泄不通。当听说这个技术不能授予他人时，有的激愤、有的质疑，场面一度陷入了混乱，甚至有人扬言要把顾陌绑架了占为己有！一来二去，这群人便开始大打出手，张清娴好不容易逃出咨询室拨通110，警察当场就把带头闹事的人给拘走了。
时至今日，学术界对顾陌和他的梦诊技术始终嗤之以鼻，两年前的那场介绍就仿佛一个闹剧，早已经被人遗忘。在一小部分认识顾陌的咨询师眼里，他就是个冒牌货。
顾陌那时终于明白，因为自己的能力无法教授给任何人，确实不存在推广的意义，可谓孤掌难鸣！于是他放弃了当初想要名震江湖、一战成名的念头，只想专心经营自己的小工作室。
季思楠劝过顾陌，就算他不使用自己的梦诊技术也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咨询师。但顾陌却有着自己的解释，“我不能浪费上天赋予我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