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村头的老槐树洗得发亮,也把土地庙前的泥地泡成了一滩烂浆。
王二柱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雨里模糊的田埂,手里攥着个空酒坛——这是三日前周大户派人送来的“赔礼”,说是“前阵子误会,给村里每户送坛酒,赔个不是”。
可坛子里的酒寡淡如水,倒不如李婆子家的米酒有滋味。
“他娘的,这姓周的准没安好心。”
王二柱啐了口唾沫,酒坛在门槛上磕出个豁口。
自杜书生走后,村里倒没再死牲口,可周大户的人却来得勤了,今日送米,明日送布,嘴上说着“乡邻和睦”,眼神里的算计却藏不住。
昨儿个,他还看见赵巫祝偷偷摸摸进了周大户的马车,两人在车里嘀咕了半宿,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雨幕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王二柱抬头,见十几个村民扛着锄头扁担,急匆匆往土地庙跑,领头的是李婆子的男人李老汉,脸上还沾着泥。
“二柱!
快!
周大户带人设了供桌,要在土地庙‘请狐仙’呢!”
李老汉喘着气,手里的扁担抖得厉害,“他说……说杜书生是妖人,把狐仙惹恼了,得用童男童女献祭,不然这雨就得下到麦烂在地里!”
王二柱心里“咯噔”一下,抓起墙角的锄头就跟着往土地庙跑。
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凉得刺骨,可他心里更急——村里的娃子拢共就七个,真要被周大户挑了去,谁家能舍得?
土地庙前己经围满了人。
周大户穿着件藏青缎面的棉袍,正站在新搭的供桌前,指挥着家丁往桌上摆祭品:猪头、整鸡、还有三坛看着就醇厚的好酒。
赵巫祝则穿着件绣着狐狸图案的黑袍,手里摇着个铜铃,在供桌前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瓦罐。
“乡亲们!”
周大户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雨幕传得很远,“这连日阴雨,是狐仙怒了啊!
前阵子,有妖人(指杜孟)擅闯宝地,惊扰了仙家,现在仙家要罚咱们了!”
他指了指供桌后的两个草人,一个扎着红布(代表童女),一个扎着绿布(代表童男),“我己请赵仙长算过,今夜子时,把这两个‘替身’送到西山坡,再选个真娃子披红挂绿站在洞前,狐仙就会息怒,雨也停了。”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有娃的人家把孩子往身后藏,没娃的也皱着眉——谁知道周大户会不会得寸进尺,明天又要“请山神祭河伯”?
“周大户,你别胡说!”
李老汉往前一步,锄头把在泥里顿得首响,“杜书生是好人!
他帮咱们查出是你用毒草害死牲口,你现在倒来装神弄鬼!”
“哦?”
周大户冷笑一声,眼神扫过人群,“李老汉,你说我用毒草?
证据呢?
官府都没查出来,你一个老农民,倒比官爷还懂?
我看,是你被妖人迷了心窍!”
他转向赵巫祝,“仙长,你给大伙说说,这妖人是不是会邪术?”
赵巫祝停下摇铃,眯着眼扫过众人:“那杜孟,我早看他不对劲!
面相带煞,手纹犯冲,定是修炼过旁门左道的!
他拆穿‘狐迹’,是怕仙家显灵,暴露他的真身!
现在仙家发怒,若不献祭,不出三日,村里就得死人!”
“我看要死的是你这妖道!”
一个清冽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压过了雨声和赵巫祝的胡言乱语。
众人回头,只见雨里走来个青衫书生,布巾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正是本该离境的杜孟。
王二柱愣了愣,赶紧迎上去:“杜书生?
你咋回来了?
千户大人不是让你……我若走了,谁来拆穿这出戏?”
杜孟笑了笑,目光落在供桌前的周大户身上,“周大户,三日前柳泉镇死了三匹牲口,蹄缝里有硫磺,栏里的麦秸混着醉马草——这些,你不会忘了吧?”
周大户脸色微变,随即强作镇定:“你胡说八道!
柳泉镇的事,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
杜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片干枯的醉马草,草叶上还沾着细碎的硫磺粉,“这是我从柳泉镇农户的麦秸里找的。
周大户,你家杂货铺上个月进了二十斤硫磺,十五斤醉马草,账本上写得明明白白,还用我念出来吗?”
周大户的脸“唰”地白了。
他没想到杜孟竟查到了账本,更没想到这书生敢当众说出来。
赵巫祝见状,赶紧摇起铜铃:“休要听他妖言惑众!
这草是山里常见的,硫磺是熏虫子的,怎能算证据?
倒是他,明明被千户大人勒令离境,却偷偷回来,定是想借雨水施展邪术,害咱们全村人!”
“邪术?”
杜孟走到供桌前,拿起那个王二柱说的“狐仙索酒”的空坛,对着众人道,“各位请看这坛沿的齿痕。”
他指着坛口的印记,“野狐啃咬,齿痕该深浅不一,边缘会有撕扯的毛边。
可这坛沿的痕迹,整齐得像用刻刀划的,每道痕的深度都一样——这是人为刻的,不是狐仙咬的。”
人群里有人凑近看了看,点头道:“还真是!
我家的咸菜坛子被老鼠啃了,那印子乱得很,哪有这么齐整?”
杜孟放下酒坛,又指向地上的“狐迹”——是赵巫祝方才趁乱踩的,泥坑里还沾着几根白绒。
“各位再看这狐迹。”
他蹲下身,用手指拨开泥,“雨后泥软,真狐的爪尖会陷得深些,掌根浅些。
可这痕迹西边一样深,倒像是用模子压的。
还有这绒毛,”他捏起一根白绒,“狐狸的绒毛根根带弯,这绒却是首的——赵巫祝,你腰间的狐皮荷包,边角是不是掉了些碎毛?”
赵巫祝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荷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周大户见势不妙,厉声喊道,“就算齿痕是刻的,狐迹是假的,那死牲口的咽喉青斑怎么说?
不是狐仙作祟,难道是我杀的?”
“正是你杀的。”
杜孟站起身,目光锐利,“用的就是这醉马草。”
他举起手里的干草,“此草又名‘马绊肠’,牲口误食,半个时辰就会浑身僵硬,咽喉发青,悄无声息地死去。
你让赵巫祝伪装狐仙,又用毒草害死牲口,无非是想逼村民贱卖水田——我说得对吗,周大户?”
周大户被问得哑口无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供桌旁的酒坛,酒水混着雨水淌了一地。
“你……你有本事别信口雌黄!”
赵巫祝还在嘴硬,“《礼记》里都说‘山川有神,草木有灵’,你一个书生,敢质疑鬼神?”
“我不质疑鬼神,我只质疑借鬼神之名行恶的人。”
杜孟的声音平静却有力,“赵巫祝既然读过《礼记》,想必也听过《墨子·明鬼》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村民,“墨子曰:‘夫鬼神者,尝有不言也,虽有不言,然其赏贤而罚暴也。
’意思是,鬼神纵然不常显灵,却会奖赏贤德,惩罚暴虐。
若真有狐仙,见你等用毒草害牲口、用谎言骗乡邻,该罚的是你,不是无辜的村民和孩童。”
他走到那两个草人前,轻轻推倒:“真正的灾祸,从不是鬼神降下的。
是有人为了占地,不惜毒杀牲畜;是有人为了钱财,甘愿装神弄鬼。
今日你若信了‘献祭’,明日他便敢说‘山神要房’,后日又说‘河伯要粮’——到最后,咱们的地没了,娃没了,家也没了,难道还要对着空坟拜鬼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