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步,苏离却走得比他跨越纪元长河还要艰难。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酒气、雨水、廉价的消毒水味,混杂成一种名为“过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提醒着他曾经是多么混账。
他终于伸出手,颤抖地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指尖传来的刺骨凉意,让他瞬间清醒。
他知道,推开这扇门,他将要面对的,是比天劫、比心魔、比虚无之海的孤寂,更让他恐惧的审判。
那是来自挚爱的,绝望的眼神。
“吱呀——”老旧的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门内的景象,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入苏离的灵魂最深处。
林微雪就坐在病床边,背对着门口。
她没有回头。
或许是听到了开门声,她那原本僵首的脊背,微微垮塌了一瞬,仿佛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都己耗尽。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小女孩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墙。
苏离站在门口,林微雪坐在床边。
明明只有几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生与死,隔着一个被辜负的宇宙。
这,是世间最远的距离。
苏离的目光,贪婪地落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的女儿,念念。
苏念。
他记得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是他刚和微雪在一起时,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靠在他怀里,轻声说:“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叫念念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可他,忘了。
他忘了她的期盼,忘了家的温暖,一心只想着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狗屁大道。
如今,回响来了。
却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念念的小脸烧得像熟透的苹果,额头上敷着一块早己不凉的湿毛巾。
她的眉头紧紧蹙着,即使在昏睡中,也满是痛苦。
那双小小的手,正被林微雪紧紧地、紧紧地握在掌心。
苏离迈开脚步,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
“微雪,我……”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听到这个声音,林微雪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没有泪流满面的控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她的那双眼睛,曾经是苏离见过最美的星辰,如今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光。
那是一种……死寂。
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后,连悲伤都觉得多余的死寂。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闯入房间的过路人。
目光从他湿透的头发,滑到他满是酒气的T恤,最后落在他那张因为宿醉和悔恨而显得苍白憔悴的脸上。
然后,她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自己的女儿,仿佛多看他一秒,都是对眼睛的亵渎。
这无声的漠视,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
苏离的心,被凌迟得鲜血淋漓。
他艰难地走到病床前,想要看看女儿的情况。
他伸出手,想去探一探念念额头的温度。
“别碰她。”
林微雪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轻,很冷,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挡在了苏离和女儿之间。
“你身上有酒味,”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用纸巾轻轻擦拭着女儿汗湿的鬓角,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到了极点,也疏离到了极点,“会熏到她。”
苏离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那股刺鼻的酒气,此刻成了他罪恶的铁证。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在床头的病历卡和正在滴落的药液上。
急性上呼吸道感染高热惊厥输液瓶上贴着标签:头孢菌素、葡萄糖……都是常规的抗生素和营养液。
对于凡人医生而言,这是最标准、最稳妥的治疗方案。
但苏离是谁?
他曾是太初道尊,万法之源。
宇宙间任何物质的构成、任何能量的流转,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即便此刻他失去了所有修为,但那烙印在神魂本源中的认知与眼界,却丝毫未减。
他的目光扫过念念的脸颊、脖颈,最后定格在她那只没有被林微雪握住的、露在被子外面的左手手腕上。
在那里,皮肤之下,有一片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暗红色纹路。
那纹路细如发丝,形状如同一片小小的蕨类植物叶片。
普通人,哪怕是最高明的皮肤科医生,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绝不可能发现。
但苏离看见了。
这不是病毒感染!
他的心猛地一沉。
“九幽蕨……”这是一种生长在极阴极湿之地的罕见真菌,它的孢子对凡人,尤其是体质敏感的幼童,具有强烈的神经毒性。
初期症状与重感冒、高烧极为相似,极易被误诊。
一旦毒素侵入中枢神经,后果不堪设想!
而抗生素,对这种真菌孢子不仅无效,反而会破坏体内的菌群平衡,加速毒素的扩散!
难怪念念会持续高烧不退,甚至出现了惊厥。
再这样下去,不出十二个小时,毒素攻心,神仙难救!
“不能再用抗生素了!”
苏离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林微雪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终于再次看向苏离,那死寂的眼眸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波澜。
不是信任,不是惊讶,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讥讽与厌恶。
“苏离,”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闹够了没有?”
“我没有闹!”
苏离急切地指着输液管,“念念得的不是感冒,再打这个针,会害了她!”
“害了她?”
林微雪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从你昨晚一夜未归,电话关机,把我们母女俩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的时候,你就己经在害她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你凭什么?”
“就凭你喝了一晚上的酒吗?”
苏离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他凭什么?
他能说自己是活了亿万年的道尊,一眼就看穿了病因吗?
说出去,只会被当成一个醉酒后胡言乱语的疯子,一个为了推卸责任而口不择言的***。
他看着林微雪眼中那最后一丝光芒,也因为他的“胡闹”而彻底熄灭,重新归于死寂。
他知道,他与她之间的信任,早己被前世的自己挥霍得一干二净。
输液瓶里的药液,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
每一滴,都像是在倒数着女儿的生命。
苏离的心,焦灼如焚。
他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力量,他没有。
信任,他没有。
他必须用凡人能理解的方式,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病房里扫视,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线索。
念念的衣服,床头的玩具,林微雪带来的保温杯……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床头柜上,一个被随意丢在那里的、小小的毛绒挂件上。
那是一个卡通兔子,但兔子的耳朵上,沾着一点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泥土。
就是这个!
九幽蕨的孢子,必然附着在这些泥土里!
“微雪,你听我说,”苏离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和清晰,“你先别激动。
你仔细想一想,念念在发烧之前,有没有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比如,公园里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或者老城区那些长满青苔的旧墙根?”
林微雪皱起了眉,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但苏离那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还是让她下意识地开始回忆。
“前天……我带她去城西的那个废弃植物园写生了……她说那里的小蘑菇和蕨草很好看……”对了!
就是那里!
苏离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指着那个兔子挂件,语速极快地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种病不是通过空气传染的,而是接触性的!
你把那个挂件拿给我,我能证明!”
林微雪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挣扎。
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不可信。
但一个母亲的本能,却又让她无法忽视任何一丝拯救女儿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苏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病人家属?
怎么一身酒气,赶紧出去,别影响病人休息。”
说着,他走到床边,看了一眼输液的情况,又准备给念念做一些常规检查。
林微雪的最后一丝犹豫,在医生出现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她求助般地看向医生:“医生,我女儿她……”完了!
苏离心中一凉。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再想说服他们,就难如登天了。
他不能再犹豫了!
在医生和林微雪惊愕的目光中,苏离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去抢那个挂件,也没有去拔输液管。
他猛地伸出自己的右手,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划向了自己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