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四五年九月六日,上午九点零三分。
我躺在“新生记忆修复中心”那张过于柔软的治疗椅上,冰冷的传导贴片紧贴着我的太阳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名为“安宁”的香氛,甜腻得让人头晕。“林默先生,
放轻松。”李医生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平稳得像一条没有波澜的直线,
“我们将引导您回溯目标记忆片段。请集中精神。”我闭上眼。黑暗中,光线开始汇聚,
勾勒出那个我试图彻底焚毁的画面。雨夜。密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扭曲了整个世界。
车前灯的光柱里,雨水像银色的箭矢般飞射。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
却总也擦不净玻璃上的瀑布。“开慢点……”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驾驶座上,
妻子叶瑗的侧脸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紧绷。“没事,快到了。”她伸手,
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她无名指上那枚细细的银戒,划过一道微弱的光。下一秒,
是毫无征兆的、撕裂一切的刺眼强光——对面车道,一辆失控的重型货车,
像一头咆哮的钢铁巨兽,碾碎雨幕,迎面撞来!叶瑗猛打方向盘,
伴随着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呼——“砰!!”玻璃碎裂的尖啸,金属扭曲的***,
还有……我自己的闷哼。然后是彻底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冰冷。
记忆的回溯在这里被精准切断。“情绪波动阈值超过安全范围。准备进行定向剥离。
”李医生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像在宣读一份仪器说明书。
一股奇异的暖流开始涌入我的大脑,包裹住那段尖锐、血腥的记忆。
它们像是被投入强酸的照片,边缘开始发黑、卷曲,细节一点点溶解、剥落。那刺眼的车灯,
那冰冷的雨,那撕裂般的巨响,还有叶瑗最后惊骇的面容……所有的一切,
都在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中,变得模糊、遥远,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空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席卷了我。持续了整整一年的、那种剜心剔骨般的剧痛,消失了。
心里那个巨大的、一直在汩汩冒血的窟窿,好像突然被填平了。我沉溺在这片空白里,
失去了所有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那暖意渐渐消退。我缓缓睁开眼,
治疗室的顶灯柔和却不失明亮。贴片自动从我太阳穴上脱落。手术……结束了?我成功了。
我终于把那个噩梦般的夜晚,连同随之而来的无尽悲伤,彻底地从脑海里挖了出去。
一种虚脱般的平静笼罩着我。我试着去想“叶瑗”,去想“车祸”,
大脑里却只有一片温和的、没有任何棱角的模糊光影,不再引发任何情绪波动。
就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老电影。护士走进来,帮我从治疗椅上坐起。“林先生,
感觉怎么样?”“很好。”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是平稳的,“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她微笑着递给我一杯水:“李医生请您稍后去他办公室一趟,
有些术后的注意事项需要交代。”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出治疗室,脚步甚至有些轻快。
走廊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挂着几幅抽象的治愈系画作,
一切都在努力传达着“安全”与“新生”的概念。李医生的办公室和治疗室是两种风格。
这里没有香氛,只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书籍、文件和各类数据板堆得有些杂乱,
唯一整洁的是他宽大办公桌后的那面墙——挂满了各种资格证书和表彰锦旗。
他正低头看着桌面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眉头微锁。听到敲门声,他才抬起头。
“林先生,请坐。”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不再是手术时的全然理性,反而掺杂了一丝……疑虑和凝重。
“手术本身很成功。”他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
“我们对您指定的创伤性记忆进行了完整的剥离和封存。”“谢谢您,李医生。
我感觉……重获新生。”这是实话。但是,李医生并没有接话,也没有露出任何祝贺的神情。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是,”他顿了顿,
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个转折词,“在记忆回溯和剥离过程中,
我们的系统捕捉到了一些……异常。”“异常?”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异常?
”“在您的那段记忆数据流里,我们检测到了非自然的断层和极其细微的植入接口痕迹。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我,“通俗点说,林先生,您关于那场车祸的记忆,
似乎被人为编辑过。在您接受我们这次手术之前,就已经有人动过您的记忆。”我愣在原地,
大脑一时处理不了这条信息。“什……什么意思?谁动的?怎么动的?”我的声音开始发紧,
刚才的轻松感瞬间蒸发,一种冰冷的东西正顺着我的脊椎慢慢爬上来。“技术细节很复杂,
涉及非法的神经编码侵入。”李医生的语气极其严肃,“对方手段非常高明,几乎瞒天过海。
若非我们中心采用的是最新一代的‘深潜’式扫描,恐怕也发现不了。”他调转显示屏,
面向我。上面是两段对比强烈的脑波图谱。一段平稳起伏,
注着“原始基底记忆疑似”;另一段则在关键节点呈现出生硬的、锯齿状的断裂和叠加,
标注着“已编辑记忆”。“看这里,”他指着图谱上一个尖锐的波峰,
“这是车祸撞击发生瞬间的神经反应。在您的现存记忆里,它的强度被刻意削弱了,
更像是一个……遥远的闷响。而真正的撞击,根据基底记忆残留信号反推,
强度应该是它的数倍以上。”他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里,视觉信号。您的记忆画面里,
对方货车的车灯亮度也被大幅调低,并抹除了部分车型细节。
”他的手指移到一个几乎被磨平的波形节点上:“关于您妻子叶瑗女士最后时刻的音频信息,
存在明显的覆盖和擦除痕迹。她可能……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但在被编辑后的记忆里,
只剩下一段模糊的空白和一声被缩短的惊呼。”我的后背一阵发凉,手心开始冒汗。
有人……进入过我的大脑?篡改了我最痛苦、也最珍贵的记忆?为什么?“谁会做这种事?
这……这怎么可能?”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这也是我的疑问。”李医生靠回椅背,
神色凝重,“通常,这种程度的非法记忆编辑,目的往往是为了掩盖。掩盖某个真相,
或者植入某种虚假信息。林先生,您仔细回想,在车祸之后,
您是否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任何……微小的、不合逻辑的细节?”不对劲的地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努力打捞。车祸后,我受了重伤,昏迷了三天。
醒来后,世界已经崩塌。
警方的事故报告、医院的记录、亲朋好友的哀悼……所有流程都标准得无可指摘。
叶瑗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她公司的合伙人陈森跑前跑后,帮我处理了几乎所有琐事。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好像……没有。”我艰难地开口,“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我自己的悲伤。”李医生沉吟片刻:“记忆编辑的最佳实施窗口期,
通常是主体遭受重大创伤、意识脆弱或处于昏迷状态时。林先生,您车祸后是否长时间昏迷?
”“……是的,三天。”“那就对了。”李医生点了点头,
“对方很可能就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我建议您,仔细查一查车祸前后的细节,
尤其是您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他递给我一张数据卡:“这是系统检测到的异常报告副本,
以及我们从您记忆深层尝试提取出的、未被完全覆盖的原始记忆碎片信号,非常微弱,
但或许对您有用。务必谨慎。”我接过那张冰凉的数据卡,感觉它重逾千斤。离开中心时,
来时那种重获新生的轻***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阳光明媚地洒在街道上,
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回到家,空荡荡的公寓安静得可怕。
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还残留着叶瑗的气息,但她存在过的证明,
在我的脑海里却只剩下被手术剥离后的虚无和被人篡改后的疑云。我插入数据卡,
打开李医生给的报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波形图我看不太懂,
但结论摘要清晰地写着:“检测到多处非自然记忆修改痕迹,
高度怀疑第三方非法神经编码介入。”报告末尾,
附有几段极其嘈杂的音频文件标记为“原始碎片”。我点开第一个。
滋啦的电流声和白噪音中,隐约包裹着一个扭曲变形的女声,嘶哑、急促,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喊——“……小心……陈……”声音戛然而止。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陈?叶瑗公司的合伙人,那个在我昏迷和悲痛期间忙前忙后的好友——陈森?
为什么叶瑗会在最后时刻喊出他的名字?是让我小心他?还是……只是噪音导致的误听?
我颤抖着点开第二个碎片文件。依旧是强烈的干扰音,但这次,
背景里那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清晰了无数倍!根本不是我所“记得”的那个沉闷声响,
而是一种足以撕裂耳膜、让人心脏停跳的恐怖巨响!紧接着,
是一声极短促的、被剧烈干扰撕裂的惊呼,但能听出是叶瑗的声音,
里面蕴含的情绪不再是简单的惊吓,而是……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第三个文件,
只有不到半秒的清晰度略高的片段。叶瑗的声音,喘着气,充满了急切和一种……决绝?
“……数据……在……”后面的话,再次被噪音吞没。我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小心陈?数据?我所知道的“记忆”,
那个支撑我痛苦了一整年、最终决定要切除的“现实”,竟然是假的?!真正的那个夜晚,
在那辆失控撞来的货车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叶瑗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想告诉我什么?
而那个在我昏迷期间潜入我大脑、精心编织了一个痛苦但虚假记忆的人,到底想掩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