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之上，乌云压得极低，几乎要坠入滔滔江水中。芈瑶站在船头，
凤纹玄色深衣被江风卷起，如墨色蝶翼般翻飞。她望着远处渐渐沉入江心的落日，
恍惚间又听见郢都陷落那日的哭嚎。楚国八百年基业，竟在她这一代倾覆。“公主，风大了，
回舱里歇着吧。”侍女青芷捧着素色披风上前，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撕碎。芈瑶没有回头。
亡国公主，何处可歇？三日前，秦军破楚宫。她亲眼看见父王自焚于章华台，
兄长们被秦将白起一剑封喉。母后将她推入密道时，胸口溅开的血花灼烫得令她至今战栗。
“阿瑶，活下去。”母后最后的话语和着血腥气萦绕不散。可她芈瑶，楚室最后的血脉，
如今却要作为贡品被献予秦王。船身猛地一晃。不是风浪，是兵刃相接的铮鸣骤然划破暮色。
“有刺客！保护公主！”侍卫长的吼声很快被惨叫淹没。芈瑶倏然回头，
只见数十黑影如鬼魅般跃上甲板，刀光所过之处血雾喷溅。护送她的楚军残兵节节败退，
尸体不断坠入江中，染红一片江水。这些人不是秦兵。芈瑶瞳孔骤缩——他们穿着楚军甲胄，
出手却狠辣无情，分明是冲她性命而来。谁要她死？国已破，家已亡，她芈瑶对谁还有威胁？
电光火石间，一把长剑直刺她心口。芈瑶竟不躲不闪，凤眸凝冰，直视刺客杀意沸腾的双眼。
嗤——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却不是刺中她。一道玄色身影如疾电般掠过，
徒手攥住了剑刃。鲜血顺着他指缝滴落，而他手腕一翻，刺客的脖颈已被拧断。来人转过身。
江风拂起他额前几缕墨发，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脸。眉眼深邃如刀刻，鼻梁高挺，
唇线薄而凌厉。最惊心的是那双眼，幽黑得不见底，仿佛沉淀了千年寒潭的冷寂。他看着她，
声音无波无澜：“想活命，就跟我走。”芈瑶心头剧震。这张脸…她见过！
在父王密室那幅禁画上，描绘着百年前搅动楚国风云的大巫——巫臣。
画上人与眼前青年几乎一模一样！可巫臣早已作古百年！身后的喊杀声逼近，
更多的刺客围拢过来。青年眸光一冷，反手抽出身侧死去侍卫的佩剑。剑光如雪，
他身影鬼魅般穿梭，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蓬血雨。不过瞬息，甲板上再无能站立之敌。
他甩去剑上血珠，走向芈瑶：“走。”芈瑶却退后一步，目光锐利如匕：“你是谁？
”青年脚步微顿，眼底似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旋即又归为沉寂：“救你的人。
”“为何救我？”“受人之托。”他语气淡漠，却忽然伸手，指尖掠过芈瑶鬓边。
一枚淬毒的银针被他夹在指间，针尖幽蓝，显然是冲她而来。芈瑶背脊生寒。
若非他…“问题问完了？”青年挑眉，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耐。
芈瑶深吸一口气，亡国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丝生机。不管他是人是鬼，至少目前，他要她活。
“走吧。”青年却忽然解下自己的墨色外袍，罩在芈瑶玄衣之上，又将她繁复的发髻打散，
用一根乌木簪简单绾起。“秦军巡江的船就在三里外。”他言简意赅，揽住她的腰跃下大船。
芈瑶只觉得身子一轻，凛冽江风扑面而来。他足尖在浮尸或残木上轻点，
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过江面，很快抵达一处隐蔽的河湾。那里系着一叶扁舟。
直到小舟驶入支流，远离了那片血腥杀戮，芈瑶才真正看向救命之人。他坐在船尾摇橹，
姿态闲适得像在泛舟赏月，而非刚经历一场厮杀。月光落在他侧脸，镀上一层清冷银辉，
愈发不像尘世中人。“现在可以告诉我，受何人所托？”芈瑶开口。
青年摇橹的动作未停：“一个你不记得的故人。”芈瑶蹙眉：“那刺客是谁派来的？
楚人为何要杀我？”这次，青年终于正视她。他的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
芈瑶只觉得被他看着，心头所有惶惑悲愤都奇异地沉淀下来。“你以为亡国就是结束？
”他声音很淡，却字字惊心，“对于有些人来说，你活着，就是最大的碍眼。”“谁？
”青年却不再答，只道：“睡一会。天亮前我们要赶到云梦泽。”芈瑶还欲再问，
却忽然一阵极强的困意袭来。最后的意识里，是青年深邃无波的眼。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不是血与火的郢都，而是更久远的时光。她看见幼年的自己在楚宫奔跑，父王母后俱在，
兄长们笑着追在她身后。章华台高耸入云，楚歌袅袅，八百年楚国正当鼎盛。忽然画面碎裂，
烈火焚天。
在火光中看见无数张模糊的脸——谄媚的寺人、恭敬的侍女、宣誓效忠的将领…他们都在笑，
笑容却渐渐扭曲，变成匕首，变成毒药，变成推她入深渊的手。“为什么…”她在梦中呓语，
泪浸湿眼角。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拭去她的泪。那触碰一瞬即逝，
却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芈瑶惊醒时天已蒙蒙亮。小舟泊在芦苇深处，晨雾氤氲，
白露未晞。青年不在船上。她心中一紧，四顾寻找，却见那人正立在岸边一株枯树下，
玄衣几乎融于渐褪的夜色，身姿挺拔如松。听见动静，他回身走来，
递给她一个水囊和几枚野果：“吃一点。接下来路不好走。”芈瑶接过，沉默地吃了。
果子的酸涩让她越发清醒——国破了，她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活下去，
才能弄清楚究竟是谁要她死，为什么楚宫上下皆欲置她于死地。“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头问。青年正望着云梦泽的方向，闻言侧首，晨曦落在他长睫上，漾开细碎金光。
“巫辰。”他顿了顿，补充道，“巫觋之巫，星辰之辰。”芈瑶指尖一颤。
巫姓…楚国最古老神秘的巫族一脉，据说能通鬼神，晓天命，
百年前因卷入王室斗争而被诛杀殆尽。唯一的例外，
就是那位传说中叛楚投晋、又神秘消失的大巫巫臣。“你和巫臣…”“走吧。”巫辰打断她，
显然不愿多谈，“雾散了就容易暴露行踪。”云梦泽浩瀚如海，沼泽密布，瘴气弥漫。
巫辰却似对这里极为熟悉，领着芈瑶在芦苇荡和浅沼间穿行，如履平地。日头渐高，
沼泽闷热难当。芈瑶体力不支，脚步越来越慢，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忽然，
走在前方的巫辰停下脚步。“怎么了？”芈瑶警惕地问。巫辰没回头，声音低沉：“有追兵。
不止一拨。”芈瑶心头一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芦苇剧烈晃动，惊起无数水鸟。
显然有大队人马正在快速逼近。“这边。”巫辰拉住她的手腕，闪身躲入一处茂密的树丛后。
几乎同时，数十黑衣杀手冲出芦苇荡，为首者手持劲弩，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搜！
他们肯定没走远！”芈屏住呼吸。这些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普通死士。
巫辰忽然贴近她耳畔，温热气息拂过耳廓：“怕吗？”芈瑶咬牙：“国破家亡之人，
还有什么可怕。”巫辰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接着，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支骨笛，凑到唇边。
一缕极其古怪的音调逸出，似吟似叹，幽咽诡谲，仿佛自远古传来。
杀手们顿时警觉：“什么声音？”话音未落，四周沼泽忽然响起密集的窸窣声！
无数毒蛇、巨蜥、甚至鳄鱼从泥沼中钻出，潮水般涌向杀手队伍！
惨叫声瞬间撕破沼泽的寂静。杀手们猝不及防，顷刻间已倒下大半。芈瑶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再看巫辰——他垂眸吹笛，侧脸漠然，仿佛眼前血腥屠杀与他无关。这就是巫族的力量？
驭兽通灵？剩余的杀手显然也意识到笛声有异，强忍恐惧朝他们藏身之处冲来！
巫辰笛声骤停，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光如匹练，迎上扑来的杀手。
芈瑶下意识去摸发间金簪——那是她仅存的武器。可她尚未动作，就见巫辰剑势如虹，
每一招都简洁致命，剑锋所过必溅血光。他身影飘忽如鬼魅，
在数名高手的围攻下竟游刃有余。最后一名杀手倒地时，巫辰剑尖血珠滴落，
周身却纤尘不染。他收剑回鞘，走到一名尚未断气的杀手身前，蹲下身：“谁派你来的？
”杀手狞笑：“巫族的余孽…你护不住她…楚室血脉必须断绝…”巫辰指尖在杀手眉心一点，
后者顿时浑身抽搐，眼神涣散。“说。”巫辰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杀手机械开口：“是…春申君…”芈瑶如遭雷击！春申君黄歇？父王最信赖的权臣，
她的启蒙老师，那个总笑着唤她“阿瑶”的世叔？怎么可能！巫辰眉头微蹙，
似乎对这答案并不意外。他指尖用力，杀手彻底没了声息。他起身看向芈瑶，
目光复杂：“听到了？”芈瑶脸色苍白，却强迫自己站稳：“为什么？楚国已亡，
他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正因为楚国亡了。”巫辰语气淡漠，“有些秘密，
只能随着楚室血脉彻底埋葬。”“什么秘密？”巫辰却忽然神色一凛，
猛地将她扑倒在地：“嘘！”一支弩箭擦着他们发梢飞过，深深钉入树干！第二拨追兵到了！
这次来的竟是秦军精锐，黑甲如云，弩箭齐发，显然打算将他们就地格杀！“走！
”巫辰拉起她，疾退入更深的沼泽。秦军紧追不舍。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好几次险险擦身而过。前方出现一片极其茂密的芦苇丛，高可没人。
巫辰毫不犹豫地带她钻入。秦军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在身后逼近…突然，芈瑶脚下一空！
竟是一个被芦苇掩盖的沼泽陷坑！她来不及惊呼就被吞没！千钧一发之际，
巫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但他自己也失去平衡，两人一起坠入黑暗！
预想中的泥沼淹没并未到来。下落不过数丈，他们就摔在实地上。芈瑶惊魂未定，抬头四顾，
发现他们竟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洞口被芦苇和藤蔓完美遮掩，唯有几缕天光漏下，
映出洞壁上古老斑驳的壁画。“这里是…”芈瑶怔住。壁画上描绘着盛大的祭祀场景，
主持祭祀的巫师戴着鸟羽冠，手持玉琮——正是巫族的图腾！巫辰已站起身，
正凝视着最大的一幅壁画。那上面画着一位被众星环绕的神女，面容模糊，
却令芈瑶莫名心悸。“云梦大泽，曾是巫族圣地。”巫辰的声音在空洞中回荡，
“这里是唯一的入口。”芈瑶走近壁画，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那位神女。就在触碰的瞬间，
她脑中猛地刺痛！
无数破碎画面奔涌而来——烈火中的宫殿、冰冷的匕首、还有谁绝望的呼喊…她踉跄后退，
被巫辰扶住。“你看见了什么？”他紧盯着她。芈瑶喘着气，
角冷汗涔涔：“不知道…很混乱…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巫辰眸光深邃：“或许不是以前。
”“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而是指向壁画一角。那里刻着一段古老的楚篆：“星陨鸾鸣，
楚宫倾覆；魂归来兮，涅槃重生。”芈瑶喃喃念出，
心头狂震：“这说的难道是…楚国的灭亡？”巫辰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幽深难测：“或许不止是国。”洞外突然传来秦军的吆喝声！他们正在附近搜查，
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洞口！巫辰皱眉，突然握住芈瑶的手：“信我吗？
”芈瑶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这一刻，她别无选择。“信。”巫辰拉着她走向洞穴深处。
那里有一方清澈见底的水潭，潭水散发着奇异的光芒。他取出匕首划破掌心，将血滴入潭中。
潭水顿时沸腾般涌动，光芒大盛，渐渐显现出一条水下通道！“这是…”芈瑶惊呆了。
“巫族最后的生路。”巫辰凝视着她，“一旦踏入，再无回头可能。你会知晓一切真相，
包括他们为何非要你死不可。”追兵的声音已在洞口响起！
芈瑶回头望了一眼——那是故国的方向，是血与火的来路。然后她转回头，
目光坚定如铁：“走吧。”两人携手跃入发光的水潭。在他们身后，秦军冲入洞穴，
却只看到恢复平静的潭水和空无一人的密室。水滴状的玉佩从芈瑶腰间脱落，沉入潭底。
上面刻着的楚宫图腾在水光中一闪，彻底湮没。潭水之下，别有洞天。
芈瑶只觉得周身被温暖水流包裹，竟能自由呼吸。前方光芒越来越盛，最终他们浮出水面，
竟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宫殿穹顶镶嵌着夜明珠，如同星空。
四壁雕刻着比洞口更为精细古老的壁画，讲述着巫族与楚王室绵延数百年的恩怨纠葛。
巫辰先上岸，伸手拉她。他的手掌温暖有力，指尖却微微发颤。
芈瑶忽然注意到他掌心那道伤口——滴入潭水的血早已止住，
伤口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猛地抬头：“你究竟是谁？
”巫辰沉默地引她走向宫殿中央的高台。那里悬浮着一卷玉简，流光溢彩。
“这是巫族世代守护的‘天命册’，记载着过去未来。”他声音低沉，“触碰它，
你会知道想知的一切。”芈瑶迟疑一瞬，终将手覆于玉简之上。庞杂的信息瞬间涌入脑海！
她看见百年前，巫臣如何为当时的楚王窥测天机，预言的却是“星陨鸾鸣，
楚宫倾覆”；看见楚王室如何恐惧巫族的力量，
罗织罪名将巫族几乎诛杀殆尽；看见巫臣以生命为代价施下禁咒，
诅咒楚王室终将亡于最信任之人；看见她芈瑶的命格——涅槃重生，亡楚兴楚…最后的画面，
是春申君黄歇与秦使密谋：唯有彻底灭绝楚室血脉，才能阻止巫族预言成真，
他才能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宰…芈瑶踉跄后退，脸色煞白：“所以…亡国不是结束，
而是开始？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复仇的火焰？”巫辰扶住她颤抖的肩：“也是希望。
”他指向天命册最后显现的字迹——“凤鸾涅槃于火，楚魂重生自渊。
”“你是楚室最后的血脉，也是巫族等待百年的涅槃之火。”巫辰的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