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像江南女子织了半生的丝绦,绵绵不绝地垂落。林风眠推开画室的窗,
一股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梅雨时节特有的惆怅,悄然侵入。
窗棂上还沾着去年深秋残留的银杏叶痕,此刻被雨水洇得发暗,倒像是宣纸上未干的墨渍。
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路面积起的水洼里映着白墙黑瓦的碎影,
远处若隐若现的黛色山峦裹在薄烟里,像被揉皱的绿绸,心中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空寂,
漫得比这雨雾还要浓。他已逾不惑之年,鬓角染了些霜色,
却仍习惯用一方素色绢帕束着长发——那是年轻时在巴黎学画养成的习惯,
回国后便一直没改。作为画家,他在这江南小城早已颇有名气,
家中有一贤淑妻子苏婉打理一切。苏婉是本地书香门第的女儿,烧得一手好苏帮菜,
能把他画室里散乱的颜料管按色号排得整整齐齐,连他作画时不慎沾在袖口的油彩,
都能用药棉蘸着松节油细细擦净。生活安稳得如同窗外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水,
每日循着固定的河道流淌,连涟漪都带着规律的弧度。可不知为何,
近来他常在夜深人静时醒来,望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她鬓边的银钗在帐中映出细碎的光,
他却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陌生,仿佛枕边躺着的,是一幅精心装裱却从未读懂的古画。
“风眠,今日可有灵感?”妻子轻步走进画室,青布裙裾扫过地板,没发出半点声响。
她将一盏新沏的龙井放在案几上,白瓷杯里浮着几片舒展的茶叶,
热气裹着淡淡的兰花香漫开来——那是她特意在茶里加的,说能安神。林风眠没有回头,
目光仍黏在窗外的雨帘上,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还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像是被这潮湿的空气浸得发潮。妻子立了片刻,
指尖轻轻碰了碰案几上摊开的画纸——那纸上只勾了几道模糊的轮廓,
是上周试图画的江南雨景,却始终没能往下续。她没再多问,
只轻声道:“茶凉了便再给你换一盏,别待太久,当心着凉。”说完便悄声退了出去。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穿过回廊时,
还顺带收拾了落在石阶上的竹篮——那是早上买胭脂时带回来的,
苏婉总说巷口张记的胭脂最衬她,却忘了他已有多年没仔细看过她梳妆的模样。
这才转身看向那杯茶,碧绿的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根根分明,
犹如他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思绪,慢慢膨胀,却终究被困在杯盏之中,转来转去,
找不到出口。他近来在准备一幅重要的画作,打算参加明年春天在上海举办的全国画展。
那画展由沪上有名的“艺苑真赏社”主办,据说会邀请法国巴黎美术学院的教授担任评委,
若是能获奖,便能获得赴法交流的机会——那是他年轻时未竟的梦。然而数月过去,
画室中央的画架上,画布仍是一片刺眼的空白。不是没有尝试,每每提起画笔,
狼毫蘸着颜料悬在半空,总觉得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那种感觉,
就像是一首没有诗眼的诗,读来字字工整,却毫无神韵;又像是一局没有棋眼的棋,
落子再多,也只是散乱的棋子,构不成完整的棋局,徒有其形,却无魂魄。
“或许该出去走走。”他自言自语道,声音在空荡的画室里显得有些寂寥。
起身披上一件青灰色的长衫,那长衫的料子是苏婉去年秋天特意托人从苏州买来的杭绸,
触手光滑,却总让他觉得裹着一层束缚。他从门后取了油纸伞——那伞面是深青色的,
伞骨是老竹做的,握在手里带着温润的凉意,是他十年前在西湖边的小摊上买的,
伞面上还留着当时不小心被墨汁染出的一点黑渍,像颗小痣。撑开伞,踏入了蒙蒙细雨之中。
巷子里很静,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地打在油纸伞上,溅起细碎的声响。
偶尔能听到巷尾人家传来的评弹声,琵琶弦子弹得软绵,唱词被雨水浸得模糊,
辨不清是《白蛇传》还是《玉蜻蜓》。他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鞋底碾过路面的青苔,
有些滑。路过巷口的馄饨摊时,摊主王阿婆正往锅里下馄饨,见了他便笑着招呼:“林先生,
要不要来碗热馄饨?刚包的荠菜馅。”林风眠停下脚步,笑着摇摇头:“不了阿婆,
我随便逛逛。”“这雨天凉,多穿点衣裳。”王阿婆一边说着,一边用长勺搅动锅里的馄饨,
白色的馄饨在沸水里浮浮沉沉,像一群游弋的小鱼。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城南有一条老巷,名叫“梅影巷”,据说从前巷子里种满了梅花,每到寒冬,满巷飘香,
故而得名。后来梅花渐渐少了,只余下几株老梅树,长在巷尾的旧宅院里。
这条巷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雨落在上面,
能映出头顶的白墙黑瓦;两侧是白墙黑瓦的老宅,墙头爬着些青藤,
偶尔探出几枝迟开的梅花,花瓣上沾着水珠,像噙着泪。林风眠喜欢这里的宁静,
常常来此写生,有时能在巷子里待上一下午,看阳光从墙头移过,听老宅里传来的钟摆声。
今日雨中的小巷,别有一番韵味。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而后汇成一道道细流,蜿蜒向前,像是在地面上画着无形的线。他走着走着,
忽然在一处宅院前停住了脚步。那宅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门是深褐色的,
上面的朱漆已然斑驳,露出底下的木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门环是黄铜做的,锈迹斑斑,
却被摩挲得发亮,显然常有人触碰。门前的石阶上摆着几盆精心打理的兰花,
兰草的叶子碧绿油亮,在雨中显得格外青翠,花瓣是淡紫色的,沾着水珠,
散发着清幽的香气——那香气很淡,却能穿透雨雾,飘进人的心里。更吸引他注意的是,
门边站着一位少女。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纤细,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衫子,
领口和袖口绣着细细的白梅纹样,料子是普通的棉布,却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她打着一把素色油纸伞,伞面是米白色的,没有任何花纹,伞骨也是细细的竹制,
握在她手里,显得有些单薄。她正仰头望着墙头的一枝白梅,那枝梅花从墙头探出来,
开得正盛,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雨珠挂在花瓣上,像碎钻。雨水沾湿了她的发梢,
几缕黑发贴在她的脸颊上,她却浑然不觉,眼神专注地落在梅花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仿佛怕惊扰了这雨中的梅。林风眠一时怔住了。他见过无数女子,有苏婉那样温婉贤淑的,
有巴黎街头热情奔放的,有画坛上意气风发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
那少女的侧影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梦幻,鼻梁的弧度很柔和,唇瓣是淡淡的粉色,
像刚绽的桃花。尤其是她耳垂上戴着的那对珍珠耳环,那珍珠不算大,却圆润光洁,
随着她微微仰头的动作,在雨雾中闪烁着柔和而神秘的光泽。那光泽不像钻石那般炫目,
也不似金银那般耀眼,而是内敛的、温润的,仿佛蕴含着某种深邃的智慧,
像月光落在湖面上,轻轻一晃,便漾开一圈圈的光。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
缓缓转过头来。她的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没有惊动周围的雨丝。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风眠感到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她的眼睛很大,很黑,眼尾微微上挑,却没有半分媚态,眼神异常清澈,像雨后的山泉,
能看见底下的石子;又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邃和宁静,像是藏着许多故事,
却又不愿轻易言说。“先生是迷路了吗?”少女开口问道,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又不显得娇嗲,像雨后初晴时,挂在荷叶上的水珠滚落,
砸在青石上的声响。林风眠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注视太过失礼,脸颊微微发烫,
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不,只是随便走走。这枝梅花很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指了指墙头的白梅,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僵硬。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头的白梅,
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像盛满了月光:“是啊,雨中的梅花格外清雅,
花瓣上沾着水珠,比晴天时多了几分灵气。可惜很少有人懂得欣赏,总觉得雨天阴沉,
不如晴天明朗。”这句话轻轻触动了林风眠的心弦,像一根细针挑开了他心中的某个结。
他这些日子作画的困境,不正是因为太过执着于“明朗”的表象,
而忽略了“阴沉”中藏着的灵气吗?他忍不住多看了少女一眼,发现她不仅生得清秀,
眉宇间更有一股说不出的灵慧之气,那气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像兰草的香气,淡却持久。“你喜欢梅花?”他问道,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雨丝落在伞面上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悦耳起来。少女点点头,眼神重新落回梅花上,
带着几分温柔:“梅花开在寒冬早春,不与百花争艳,自有其风骨。别的花大多开在暖春,
靠着春风和暖阳,才开得热闹;可梅花不一样,它要顶着寒风,冒着冰雪,才能绽放。
雨中的梅花更是如此,洗尽铅华,独留清气满乾坤,这种韧性,很让人佩服。
”这番话让林风眠颇为惊讶。他没想到一个看似普通的少女,竟能对梅花有如此深刻的感悟,
甚至比一些所谓的文人墨客说得还要透彻。他这些年在画坛摸爬滚打,听多了吹捧和客套话,
早已忘了这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感悟是什么滋味。“你说得极是。”林风眠忍不住接话道,
语气中带着几分赞叹,“梅花之美,不在形,而在神;不在艳,而在清。若是只画它的形态,
再像也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唯有画出它的风骨,才能让画活起来。”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像是遇到了知音,黑亮的眼眸里泛起光:“先生也懂画?听先生的话,倒像是个画家。
”“略知一二。”林风眠谦逊地回答,心中却涌起一股久违的共鸣感,
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迎来了春雨,那些沉寂已久的思绪,开始慢慢复苏。
他看了看少女手中的伞,又看了看她沾湿的发梢,轻声道:“雨还没停,你站在这里许久了,
当心着凉。”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站了很久,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
指尖轻轻擦过脸颊上的水珠:“多谢先生提醒,我只是看着这梅花,便忘了时间。
”她看了看天色,雨丝似乎比刚才密了些,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雨要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岁月的叹息。临进门时,
她又回头看了林风眠一眼,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耳垂上的珍珠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两颗被月光浸润过的珠子。那一刻,
林风眠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他要画这个少女,画她仰头望梅的侧影,
画她眼中的清澈与深邃,画她那对珍珠耳环,画她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气质。
那冲动来得如此猛烈,像火山喷发,瞬间淹没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困惑。“等一下,
”他急忙叫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我是个画家,正在准备一幅画作,
想参加明年的画展。不知……不知可否请你做我的模特?”他说得有些急促,
生怕少女会拒绝,手心甚至微微出了汗。少女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莞尔一笑,梨涡再次浮现:“我只是个普通女子,相貌平平,
也不懂如何摆姿势,恐怕入不了先生的画,会耽误先生的大事。”“不,你很适合。
”林风眠语气坚定,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你的气质很特别,
不是那种刻意修饰的美,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灵秀。尤其是那对珍珠耳环,它们在你身上,
像是有了生命,能说话,能讲故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试图让少女明白他的感受,
“我想画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像,而是一种……一种意境,一种藏在平凡生活里的美。
而你,恰好就是这种美的化身。”少女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
指尖轻轻摩挲着珍珠的表面,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有怀念,
也有淡淡的忧伤:“这对耳环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走得早,我记事起,
就戴着这对耳环,戴了十几年了。”林风眠心中一颤,
顿时感到自己的唐突——他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少女母亲的遗物评头论足,
这无疑是冒犯。他连忙道歉:“抱歉,我不该……不该随意谈论你的私人物品,是我失言了。
”“没关系。”少女打断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平静,“先生也是无心之举,
不必放在心上。”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林风眠手中的油纸伞上,
那伞面上的墨渍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若先生真觉得我合适,三日后这个时辰,
我可以去先生的画室。只是我从未做过模特,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先生多担待。
”林风眠喜出望外,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光,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连忙告知画室的地址——就在城东的“清荷巷”,巷口有一棵老槐树,很好找。
又与她约定具体时间,还是这个时辰,怕她路上淋雨,还特意嘱咐她若是雨大,
便晚些来也无妨。少女点点头,应了声“好”,转身消失在门后,木门缓缓关上,
将雨雾和他的目光都挡在了外面。只留下那对珍珠耳环的光泽,仍在林风眠的眼前挥之不去,
像两颗星星,落在了他的心里。回到画室后,林风眠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将油纸伞靠在门边,伞面上的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青石板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他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张空白的画布,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她仰头望梅的侧影,
她清澈深邃的眼神,她耳垂上那对泛着柔光的珍珠耳环。那些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触手可及。他忍不住拿起画笔,在画布上轻轻勾了几笔——先是少女的轮廓,纤细的脖颈,
微微上扬的下巴,再是那枝从墙头探出来的白梅,花瓣的弧度,水珠的形态。
笔尖在画布上移动,流畅得不像他自己的动作,那些困扰了他许久的阻滞感,
竟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画得很投入,连苏婉进来送晚饭都没察觉。“风眠,
该吃饭了。”苏婉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两菜一汤——松鼠鳜鱼,清炒虾仁,
还有一碗冬瓜排骨汤,都是他爱吃的。她看了看画架上的半成品,
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今日……有灵感了?”林风眠这才停下笔,回头看了看苏婉,
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笑意:“嗯,遇到了一个合适的模特,或许……能把这幅画画完。
”苏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柔的笑容:“那就好,你这些日子愁眉不展的,我看着也心疼。
快吃饭吧,菜要凉了。”她将筷子递到林风眠手中,又给他盛了一碗汤,
“这汤我炖了两个时辰,你多喝点,补补身子。”林风眠接过筷子,心中却有些复杂。
苏婉的体贴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裹在里面,他感激,却也感到一丝束缚。
他低头喝了一口汤,冬瓜的清甜和排骨的鲜香在口中弥漫,
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像遇到少女时那样,心头一颤的悸动。接下来的两天,
林风眠都在画室里准备画具。他将颜料重新调配,按照自己想要的色调,
将朱砂、石青、石绿等颜料分别装在瓷碟里;又将画笔仔细清洗干净,
按照粗细排列在笔洗旁;还特意将画室中央的位置清理出来,
放了一把铺着素色锦缎的椅子——那是他从前在巴黎买的,椅子的扶手是胡桃木做的,
带着欧式的花纹,他觉得这椅子的气质,与少女的灵秀很相配。
他甚至还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兰花,与少女家门前的兰花很像,
希望能让少女在画室里多几分自在。第三日午后,林风眠早早便在画室里等候,
指尖反复摩挲着画笔的笔杆,心中既期待又有些紧张。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忽然,
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先生在家吗?”那声音清脆柔和,正是落梅。
林风眠连忙起身去开门,只见落梅站在院门口,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衫子,
领口绣着几缕兰草纹样,依旧戴着那对珍珠耳环。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
竹篮上盖着一块素色的布,不知装着什么。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浅金色,
珍珠耳环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藏着细碎的星光。“落梅姑娘,快请进。
”林风眠侧身让她进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耳环上,心跳又快了几分。落梅走进院子,
目光扫过院中的青石板路和墙角的几株翠竹,轻声道:“先生的院子真雅致,
比我家的院子热闹些。”“不过是随意种了些花草,让院子不至于太冷清。”林风眠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