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是深潭底下冻了千年的冰棱在开裂。
老余头也不抬地往剑胚上浇山泉水,白雾腾起的瞬间,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突然按住我的腕子:"寒衣,你又在听骨头说话?
"炉火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外半边却浸在阴影里。
我缩了缩脖子,铁匠铺窗外的月光正顺着青石巷爬进来,把门槛上的霜花照得发亮。
自从三年前在寒潭里捞起那块玉牌,我夜里总梦见十二座白玉宫阙悬在星河之上,宫檐下垂着青铜编钟,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响。
"当啷——"铁砧上的断剑突然跳起来,惊得我后退半步。
老余抄起酒葫芦灌了一口,浑浊的眼睛盯着剑身上"平生唯恨剑不利"的铭文:"当年铸这剑的人,怕是到死都没想明白..."话音未落,整条青石巷的霜花突然簌簌震颤。
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种骨头开裂的声音越来越急,仿佛有人拿着冰锥在戳我的脊梁。
老余猛地摔了酒葫芦,常年佝偻的背脊瞬间绷首如松,布满裂痕的右手按在腰间——那里悬着柄裹满油布的剑。
"躲到潭底去!
"他一把将我推向后院,动作快得不像个瘸腿老头。
我踉跄着撞开木门,月光下的寒潭泛着诡异的青金色,潭心漩涡正在缓缓转动。
二十丈外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
十二道黑影踩着屋脊飘然而至,玄色官服上的银线蛟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之人戴着半张青铜面,手中玉笏朝下一指:"奉监正令,取九溟玉骨。
"整条巷子的霜花突然倒卷上天!
我认得那些蛟纹——三年前爹娘被拖走时,官差的袍角也绣着这样的纹样。
老余的油布剑终于出鞘,剑身锈迹斑斑却带着龙吟之声。
他反手划出一道弧光,剑气掠过之处,青石板竟生出朵朵红莲。
"红莲剑意?
"青铜面后的声音带着惊诧,"你是二十年前..."寒潭突然炸开冲天水柱。
我眼睁睁看着潭底升起百丈墨蛟,漆黑的鳞片缝隙里渗着血雾。
它张口喷出玄冥寒气,最近的七八间瓦房瞬间结满冰霜,几个逃窜的镇民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被冻成冰雕。
"快走!
"老余的吼声混着金铁交鸣传来。
我转身要跑,却见墨蛟竖瞳锁定了我,那种骨头开裂的剧痛突然贯穿全身。
掌心传来灼烧感,三年前沉入寒潭的玉牌竟从血肉里浮出,莹白的光晕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篆文。
墨蛟的利爪当头罩下时,我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琉璃破碎般的脆响。
无数金色篆文从毛孔里涌出,在周身结成光茧。
指尖不受控制地刺向墨蛟眉心,潭水化作冰剑顺着我的手臂攀援而上。
当第一滴蛟血溅在眼皮上时,我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画面——自己的右手正插在酒剑翁心口。
老人青衫尽染,却用最后力气抓住我的手腕。
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涌出更多血沫:"别...让玉骨...吃光你的..."月光突然暗了。
我这才发现整座寒潭镇己经化作废墟,老余的断剑插在墨蛟尸身上,剑柄还挂着那个酒葫芦。
酒剑翁的手指在我掌心划出最后一笔,温热的血渗进那些金色篆文,凝结成"裁天"二字。
后颈突然一凉,玉牌彻底融入脊椎。
剧痛中,我听见少女的笑声在骨髓里回荡:"江寒衣,你的骨头...真甜啊。
"血色月光泼在青石板上,酒剑翁的手掌正从我腕间滑落。
老人临死前用血写就的"裁天"二字在掌心发烫,那些金篆文字突然活过来似的,顺着经络往心脉里钻。
"老酒鬼的剑气养了二十年,倒是比寻常修士滋补些。
"骨髓里的女声带着餍足的叹息,我猛地攥紧手掌,指甲陷进皮肉也压不住浑身战栗。
三丈外的墨蛟尸首正在融化,漆黑鳞片剥落时发出裂帛声,露出底下森森白骨——每根骨头上都刻满与玉牌相同的篆文。
寒潭水漫过脚踝,我踉跄着扑向酒剑翁的尸身。
老人胸口的冰剑还泛着幽蓝寒光,那是我亲手凝出的凶器。
指尖触及他腰间酒葫芦时,葫芦突然"咔嚓"裂成两半,半张泛黄的纸笺飘了出来。
"江小子,若见此信,说明老子终究没斗过命数。
"歪斜字迹被血渍晕开,酒气混着铁锈味刺得鼻腔发酸,"寒潭底下的玉京残碑,藏着十二仙宫最大的丑事。
当年..."纸笺后半截被剑气绞得粉碎。
我捏着残页抬头西望,整座镇子寂静得可怕。
原先挂着糖人摊子的槐树只剩半截焦木,枝头还悬着半只冻硬的虎头鞋。
穿堂风掠过废墟时,我听见极轻的铃铛声。
是铁匠铺檐角的风铃。
老余总说那铃铛是替我打的,七枚铜片铸成北斗形状。
此刻铜铃正在夜风里叮当乱响,声音却像是从水底传来般沉闷。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铺子方向挪,每走一步,脊椎就传来琉璃相击的脆响。
铺子前的打铁砧斜插在土里,那柄断成三截的"唯恨剑"竟在微微颤动。
当我伸手去碰剑柄时,剑身突然暴起三尺青芒,凛冽剑气割得掌心见血。
血珠滴在残剑铭文上的瞬间,老余沙哑的嗓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记住!
剑不利就磨,命不公就争!
"铺天盖地的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
我看到二十年前的雨夜,满身是血的老余抱着个婴孩撞进铁匠铺;看到每月朔日,他都会把断剑浸在寒潭里诵《往生咒》;还有三天前的深夜,他醉醺醺地往炉膛里塞了张泛着金光的符纸..."原来你早就知道。
"我攥着断剑跪倒在地,剑锋割破膝盖也不觉得疼。
那些渗进青石缝的血突然开始逆流,在空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骨髓里的女声嗤笑道:"现在哭有什么用?
那老头燃尽神魂才把你脊椎上的封印多压了三年。
"潭水突然沸腾起来。
玉牌化成的骨刺从后颈钻出皮肤,月光下泛着森森冷意。
我盯着水中倒影,看到自己瞳孔里浮动着细碎的金芒,恍若星河碎屑落进深潭。
右手不受控制地凌空一抓,墨蛟骸骨中突然飞出一颗漆黑内丹。
"吃了它。
"女声带着蛊惑,"这是幽冥寒蛟的元丹,能助你...""闭嘴!
"我反手将元丹砸向潭心,水面炸开的涟漪却凝成冰莲。
内丹被冰莲托着浮在半空,女声顿时冷下来:"你以为弑师之罪,单凭懊悔就能消解?
方才若不是我,你早被璇玑宫的走狗抽骨炼魂了。
"北斗铜铃突然齐声轰鸣。
七点寒星自铃铛上腾起,在夜空结成勺形光阵。
我认得这是老余常念叨的"北斗锁灵阵",阵眼正落在墨蛟尸骸的天灵盖上。
骨刺突然剧烈震颤,女声首次露出惊慌:"快离开阵法范围!
那老铁匠居然在铺子底下埋了..."地面轰然塌陷。
我随着打铁砧坠入地穴时,看到北斗星光化作七根青铜锁链,将试图逃窜的墨蛟魂魄牢牢钉在虚空。
老余的虚影自阵眼浮现,残破的衣袍猎猎作响:"寒衣,看好了!
这才是红莲剑意的真谛!
"他并指为剑,锈迹斑斑的断剑竟绽放出灼目赤芒。
剑光过处,墨蛟魂魄发出凄厉哀嚎,漆黑的怨气被红莲业火焚烧殆尽。
当最后一缕残魂消散时,老余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
"剑冢后山...埋着你娘留下的..."虚影尚未说完便随风而散,七枚铜铃齐齐炸成齑粉。
我跪在满地铜屑里,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偷喝老余的烧刀子,被他用铁钳追着打时,檐角铜铃也是这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骨髓里的女声幽幽道:"这铁匠以毕生修为作饵,布下这诛魂之局,倒是好算计。
"她顿了顿,"你猜他为何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让你看见最后记忆里的画面?
"地穴突然剧烈震动,潭水倒灌而入。
我抓着断剑跃出陷坑,发现北斗光阵消失处多了个玉匣。
匣中锦缎上卧着支骨笛,笛身刻着"苏"字小篆,旁边还有枚褪色的长命锁。
身后传来衣袂破空声。
十二盏青灯自天穹垂下,灯焰中浮现出璇玑宫仙使的身影。
为首之人手持玉净瓶,瓶中柳枝轻拂:"九溟玉骨竟选了个黄口小儿,当真天道蒙尘。
"柳叶化作碧刃袭来时,我本能地吹响骨笛。
笛声凄厉如鹤唳。
寒潭瞬间冰封,潭底升起百具白骨。
玉骨女声大笑:"有意思!
这笛子能召黄泉阴兵!
"白骨大军与青灯仙使战作一团时,我咬破舌尖,借着剧痛将断剑刺入左肩。
"再敢操控我的身体,"我盯着水中倒影里那双金瞳,"我就把脊椎抽出来沉入归墟。
"女声沉默片刻,突然轻笑:"那就看看,是你先驯服玉骨,还是我先吃掉你的三魂七魄。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背着断剑走出寒潭镇界碑。
掌心"裁天"血痕隐隐发烫,骨笛在袖中泛着凉意。
身后废墟里,半截焦黑的糖人杆子突然立起,杆头悬着的残破风车"嘎吱"转了起来。
三百里外,天机阁观星台上,陆知微手中的龟甲"咔"地裂开。
少年望着星盘中偏移的紫微垣,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好个裁天之人,竟把璇玑宫的星轨搅成了乱麻。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