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娘看见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抱着青瓷坛子下船,白发如雪。
蒋铭摸着坛身上新刻的"烟"字,想起昨夜在寒山寺求的签。
老住持说魂魄若沾了怨气,需得在江南水气里养上二十年方能往生。
檀香袅袅中,他仿佛又见柳如烟站在文学院廊下,鬓角别着金杏叶。
码头苦力们议论着上海滩最新八卦:蒋家独子十年前发疯,把祖传的汇丰银行股契全烧了。
有人说见过他在虎丘塔下埋了个青瓷坛,日日对着枯荷说话。
细雨打湿船头灯笼时,蒋铭走进深巷小院。
八仙桌上摆着凉透的虾仁馄饨,这是他唯一学会的江南菜。
瓷勺碰碗的轻响中,他对着虚空轻笑:"今天换了新茶,是你爱的碧螺春。
"窗外芭蕉叶滴着雨水,恍惚又是那年图书馆的黄昏。
穿蓝布裙的少女从木梯走下,发梢染着古籍的沉香。
1958年霜降,寒山寺后的乱葬岗新添了座无字碑。
扫墓人常见白发男子在碑前摆弄碎瓷片,青瓷坛子里的碧螺春总是满的。
这日蒋铭摩挲着从蒋公馆废墟挖出的半块紫檀镇纸,突然听见身后枯枝作响。
二十年过去,那个在雨夜将他锁进阁楼的老管家佝偻着背,怀里抱着褪色的鸳鸯枕。
"老爷上个月走了。
"老人颤巍巍跪下,"临终前说把枕匣还您。
"蒋铭掀开绣着金线的枕套,霉味里浮出半张泛黄信笺。
当年被他撕碎的《邶风》残页上,柳如烟的批注依然清晰:"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泪痕晕开的墨迹旁,多出几行陌生的蝇头小楷——是父亲临终前用注射葡萄糖的手写下的:"错铸成,难再悔"。
暮色漫过荒草时,蒋铭发现老管家早己断气。
他解下老人腕上的瑞士怀表,表盘裂纹正好卡在五点二十分——柳如烟纵身跃下的时刻。
1966年梅雨季,红卫兵冲进蒋铭的小院时,青瓷坛正在八仙桌上映着天光。
为首的少年用皮带扣敲打坛身:"封建余孽!
"蒋铭忽然爆发出二十年未有的气力,苍老的手背迸出青筋。
破碎声响起时,他仿佛看见柳如烟在教会医院洗衣,皂角水漫过她冻红的脚踝。
人群的叫骂化作那年囚禁时的暴雨,他蜷缩着护住满地骨灰,首到某片碎瓷扎进左眼。
血雾弥漫间,穿蓝布裙的少女从梅雨帘幕走来。
她发间的银杏叶还是金灿灿的,伸手拂去他脸上的血污:"怎么又弄脏了法兰绒外套?
"蒋铭在病床上苏醒己是三日后。
护士说暴雨那夜,有个浑身湿透的老人抱着陶罐在火葬场排队,破毡帽下露出霜白鬓发。
而此刻窗外梧桐沙沙作响,他独目所及的虚空里,柳如烟正就着月光修补那本《诗经》。
蒋铭挣扎着起身,想去抓住那虚幻的身影,却扑了个空。
蒋铭十分失落地坐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