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办婚姻1976年的腊月,王富民的木匠师父和吴秀丽的裁缝师父,
蹲在国营饭店油腻的八仙桌旁,就着一盘猪头肉和一碟花生米,
三言两语敲定了两个徒弟的婚事。王富民蹲在师父身后的小板凳上,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木屑嵌在指甲缝里,像一道道细小的伤疤。
吴秀丽站在自己师父的椅子背后,手指绞着蓝布围裙的一角,
针脚在围裙边缘排成细密的波浪。没有相看,没有聘礼。两个师父碰了杯,
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在冷飕飕的饭店里弥散。王富民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姑娘——她垂着眼,
睫毛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抿得紧紧的,像她缝纫时绷直的棉线。
他迅速低下头,继续抠那些永远清理不净的木屑。婚礼简单得像一场生产队的例会。
王富民穿着唯一一件没有木屑和油漆斑点的蓝布中山装,
吴秀丽换上了自己缝制的的确良衬衫。他们在公社革委会的大红章下领了结婚证,
在师父家的堂屋里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就算礼成。晚上,
王富民躺在临时收拾出来的新房里,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
闻着枕头上陌生的、带着廉价雪花膏味的气息,睁眼到天明。屋外,
一弯冷月悬在光秃秃的梧桐枝头,像一枚没钉牢的钉子。婚后,
他们住在木器厂分配的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平房里。
王富民的刨花和吴秀丽的碎布头争夺着有限的地面空间。他刨木头,她踩缝纫机,
两种节奏迥异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纠缠,最终各自沉默。偶尔,
王富民会从木器厂带回一块下脚料,
默默地做成一个小板凳或针线盒;吴秀丽则用边角料给他缝制一双布鞋或一个工具袋。
这些无声的馈赠,是他们之间最接近交流的时刻。二、恢复高考1977年的秋天,
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颗炸弹,震动了沉寂多年的小城。王富民在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时,
正在刨一块榆木板。刨刀突然打滑,在他左手虎口划出一道血口子。他盯着渗出的血珠,
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人生图景。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直接上床睡觉,
而是坐在那张瘸腿的饭桌前,就着15瓦的灯泡,翻出了尘封多年的高中课本。
吴秀丽停下缝纫机,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灯光在他高耸的颧骨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她默默起身,给他泡了一杯茉莉花茶,茶叶在搪瓷缸子里沉沉浮浮,像他们捉摸不定的未来。
"我要去考试。"王富民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吴秀丽的手指在围裙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针脚留下的老茧摩擦着粗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第二天清晨,吴秀丽醒来时,
发现王富民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帆布包。
他们的全部积蓄——三十二元六角五分钱和二十斤粮票——不见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新做的小木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十支铅笔,每一支都削得尖尖的。
王富民就这样消失了,像一块被刨子推走的薄木花,轻飘飘地离开了他们的生活。
吴秀丽继续踩着那台老旧的缝纫机,
哒哒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个月后,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时,
呕吐物溅在了正在缝制的一条裤子上。她盯着那团污渍看了很久,然后平静地拆开线头,
重新裁剪。三、婚姻解除。王富民的信在腊月里姗姗来迟。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边缘参差不齐。他说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说新时代到来了,说他们的婚姻是个错误。
信的最后,他用工整的字体写道:"你可以改嫁。"吴秀丽把信纸折好,
放进那个装铅笔的小木盒里,然后继续踩缝纫机。机针上下穿梭,
将一块碎花布变成了一件婴儿的小褂子。孩子出生在来年槐花飘香的季节。
吴秀丽独自在县医院生下了儿子,取名"吴念"。没有丈夫,没有家人,
只有隔壁床产妇同情的目光和护士们窃窃私语。出院那天,她抱着包裹在碎花襁褓中的婴儿,
站在医院门口,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四、秀丽改嫁。1979年,经人介绍,
吴秀丽带着一岁多的吴念嫁给了木器厂另一个木匠——三十多岁的老刘。老刘手艺不错,
但因为小儿麻痹留下的腿疾和不能生育的缺陷,前妻跑了之后便未再婚。新婚之夜,
老刘蹲在地上,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小吴念的脸蛋,孩子被他的胡茬逗得咯咯笑。
吴秀丽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缝纫机的边缘,那里有经年累月使用磨出的光滑痕迹。
老刘待孩子视如己出。他给吴念做木头玩具——会点头的小鸟、带轮子的小汽车。
吴秀丽则用碎布头给这些玩具缝制小衣服。一家三口住在比以前宽敞些的房子里,
刨花和布头依然争夺着空间,但这次,两种声音似乎找到了某种和谐的节奏。偶尔,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吴秀丽会打开那个装着铅笔和信的小木盒,
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已经干涸的字迹。然后她起身,给踢被子的吴念掖好被角,
又给老刘第二天要穿的裤子缝上一个新补丁。缝纫机的哒哒声融入夜色,
像时间流逝的脚步声。五、刘念1981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木器厂围墙外的木棉树爆出了第一簇火红的花苞。老刘蹲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
正用砂纸打磨一个小木马。他的右腿因为小儿麻痹症而细瘦扭曲,像一根没长好的树枝,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功夫。砂纸在木料上摩擦的沙沙声,混合着屋内缝纫机哒哒的节奏,
竟有种奇异的和谐。吴念——现在该叫他刘念了——摇摇晃晃地跑过来,
三岁的小孩像颗饱满的豆子,一头扎进老刘怀里。老刘赶紧把木马和砂纸放到一边,
粗糙的大手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爸,马马!"孩子指着半成品的小木马,
眼睛亮得像星星。老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是孩子第一次叫他"爸"。他抬头,
看见吴秀丽站在门框边,手里拿着刚改好的户口本,封皮上"刘念"两个字墨迹还没干透。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像春风拂过的水面。"老刘,"她轻声说,
"明天去派出所把手续办了。"老刘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他低头继续打磨那个小木马,
砂纸在木头上划出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了。
六、搬离小镇个体经济的春风很快吹到了这个小县城。木器厂的铁饭碗不再那么吸引人,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自己做生意。老刘和吴秀丽商量了一整夜,最终决定双双辞职。
他们把家搬到了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路口附近,租了两间相邻的门面。
一间挂上了"秀丽裁缝铺"的木牌,另一间则是"老刘家具店"的招牌。
招牌是老刘自己做的,用的是上好的樟木,边缘雕着简单的花纹,
吴秀丽用碎布头拼成彩色的店名,缝在木牌上,远远看去像一面鲜艳的旗。开业那天,
吴秀丽穿了一件自己缝制的藏蓝色连衣裙,
领口别着一枚木棉花形状的胸针——那是老刘用边角料做的。
老刘则换上了吴秀丽新做的的确良衬衫,虽然右腿的残疾让他站立时不得不倚靠拐杖,
但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刘念在两家店铺间跑来跑去,手里举着一个小风车,
那是老刘用薄木片做的,转起来哗啦啦响。裁缝铺的生意比预想的还要好。
吴秀丽的手艺精湛,尤其擅长修改衣服。在那个逐渐开放的年代,
很多年轻姑娘拿着从大城市带回来的时髦服装,请她照着样子做。她的缝纫机从早响到晚,
剪刀在布料上游走的沙沙声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老刘的家具店也不遑多让,
他做的五斗柜和梳妆台因为做工扎实、样式新颖,很快在县城打出了名气。每天晚上关店后,
老刘总会拖着那条病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裁缝铺,帮吴秀丽收拾碎布头。
吴秀丽则会把当天的收入仔细数好,放进一个铁皮盒子里。刘念趴在柜台上写作业,
铅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和老刘刨木头的声响奇妙地相似。六、蒸蒸日上1985年夏天,
他们买下了租用的店面。搬家那天,老刘特意做了一张大床,床头雕刻着并蒂莲的花样。
吴秀丽用最柔软的布料缝制了床单和被套,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刘念有了自己的小房间,
里面的小书桌、小衣柜都是老刘亲手做的,
每件家具的角落都刻着一朵小小的木棉花——那是他们家的标志。日子像老刘刨子下的木花,
一层层剥落,露出光滑的新生活。偶尔,夜深人静时,
吴秀丽会打开那个装着铅笔和信的小木盒,但次数越来越少了。有一次,
她发现木盒的铰链松了,老刘默默地修好了它,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1987年春节,
他们一家三口照了张全家福。照片上,老刘坐在椅子上,吴秀丽站在他身旁,手搭在他肩上,
刘念坐在老刘那条好腿的膝盖上,手里拿着老刘给他做的小木枪。
背景是"老刘家具店"和"秀丽裁缝铺"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照相馆的师傅按下快门的瞬间,一朵木棉花从树上飘落,正好落在老刘的肩头,
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了整张照片。吴秀丽后来把这张照片放在缝纫机旁的相框里,
每天低头抬头都能看见。相框是老刘用桃木做的,边缘刻着一圈细密的木棉花纹,
和她针脚一样整齐漂亮。七、流言、往事1993年的春天来得晚,木棉花迟迟未开。
刘念背着书包走进初中校园时,总感觉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那些窃窃私语像细小的针,
扎在他十四岁的脊梁上。"听说他亲爹在省里当大官……""老刘不过是个瘸子木匠,
生不了娃前妻跑了,
能是他亲爸……""他妈当年是被抛弃的……"这些话语从陪读的青山镇妇女们嘴里溜出来,
在教室、操场、厕所的角落里发酵。刘念的耳朵捕捉到这些碎片,
拼凑出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身世。他开始注意自己的长相——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是不是真的和老刘一点也不像?也不像吴秀丽。那像谁?那天放学,刘念故意绕开了家具店,
从后门溜回家。老刘正在院子里刨一块木板,右腿弯曲着,姿势别扭却熟练。
木屑在空中飞舞,落在他的旧工装裤和花白头发上。刘念站在门口,
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如此刺眼——那佝偻的背影,那条扭曲的腿,
还有院子里永远散不去的木头味。"回来了?"老刘回头,脸上还带着工作时专注的神情,
"桌上有你妈留的包子,趁热吃。"刘念没动。他盯着老刘那条蜷缩的右腿,
突然开口:"我亲爸是不是在省城当官?"刨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木屑悬在空中,
缓缓落在老刘的瘸腿上。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远处裁缝铺缝纫机的声音。老刘慢慢直起腰,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刨子把手上的凹痕——那是经年累月使用留下的印记。
"谁跟你说的这些?"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是不是真的?"刘念的声音提高了,
青春期特有的尖锐刺破了院子的宁静,"我同学都说你不能生——"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老刘的脸像被突然抽干了血色,皱纹显得更深了。他放下刨子,动作很慢,
仿佛突然老了十岁。"你妈快收工了,"老刘最终只说,"去把饭热上吧。"那天晚上,
吴秀丽发现儿子异常沉默。老刘也比平时更加安静,只是不停地给刘念夹菜。
饭桌上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连咀嚼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八、真相第二天清晨,
刘念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信封是手工做的,用的是上好的宣纸,
边缘用木棉花纹的布条包边——这是老刘和吴秀丽共同的手艺。信纸上,
老刘工整的字迹一笔一画:"念娃:你亲爸叫王富民,1977年考上大学后离开了县城。
如果你想找他,地址在信封里。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和你妈都理解。
——爸爸"九、一家三口刘念的手指颤抖着摸出信封里的小纸条,上面是一个省城的地址,
字迹已经有些褪色,显然写了很久。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老刘给他做的那些玩具,
想起每个雨天老刘瘸着腿来学校送伞的背影,
想起自己发烧时那双粗糙的大手整夜为他换冰毛巾。裁缝铺的缝纫机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刘念走到窗前,看见吴秀丽站在院子里,
手里拿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装铅笔的小木盒,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老刘站在她身旁,瘸腿微微弯曲着,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刘念突然冲出门去,
书包都没拿。他跑过裁缝铺,跑过家具店,一直跑到县城边的木棉树下。春寒料峭,
木棉树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朵花。他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信封被他攥在手里,皱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刘念抬头,
看见老刘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瘸腿因为急走而显得更加不自然,
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回家吧,"老刘说,声音里没有责备,
"你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刘念站起来,比老刘已经高出半个头了。
他低头看着这个养大自己的男人,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扭曲的右腿,
还有那双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从他指间滑落,被一阵风吹走,
像一片过早凋零的木棉花。"爸,"刘念听见自己说,"我们回家。"他搀着老刘的胳膊,
慢慢往回走。远处,吴秀丽站在家门口张望。阳光照在三口人身上,
在地上投下一个完整的影子。十、王富民的青云路1978年早春,
省城大学的玉兰花开得正盛。王富民站在中文系教学楼的台阶上,
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衬得他越发挺拔。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他手里捧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欧洲文学史》,
书页间夹着一份誊抄工整的读书报告——那是为下周的课堂讨论准备的。"王同学!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王富民转身,看见系主任的女儿周芸小跑着追上来。
她穿着当时最时髦的红色连衣裙,两条乌黑的辫子随着步伐欢快地跳跃。
阳光穿过玉兰花的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你的报告写得真好,
"周芸微微喘着气,脸颊泛着红晕,"我爸爸说,想请你周末来家里吃饭。
"王富民感到一阵眩晕。系主任家那栋掩映在梧桐树中的小洋楼,是校园里最神秘的所在。
他下意识抚平衬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的荣幸。
"那顿晚饭改变了王富民的命运。系主任家的书房里,
一排排精装书在玻璃柜后闪着诱人的光泽;餐桌上,
他第一次尝到了鲍鱼和红酒的滋味;更重要的是,
他认识了周芸的舅舅——省教育厅的胡厅长。毕业那年,
王富民和周芸的婚礼在省城最高档的饭店举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的红花鲜艳得刺眼。
婚礼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岳父在京城的老战友——一位鬓角微霜、目光如炬的大人物。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后生可畏",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十一、有钱有权没孩子1980年代的王富民像坐上了火箭。从省教育厅的普通科员,
到最年轻的处长,再到地级市副市长,他的履历光鲜得令人目眩。每个周末,
周家小洋楼里高朋满座,王富民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
谈笑间尽是政策风向和人事变动。他的衬衫永远雪白,皮鞋永远锃亮,
连微笑的弧度都经过精心计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结婚多年,周芸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起初,王富民并不在意。他太忙了,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孩子反而会是拖累。
但当他步入不惑之年,看着同僚们儿女绕膝的场景,心里渐渐生出一丝隐痛。"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