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上那股焚心蚀骨的灼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凉的舒爽,仿佛一场高烧过后,有人用雪水轻柔地擦拭着他的皮肤。
杨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麻衣,紧紧贴在后背上,被寒风一吹,冷得他首打哆嗦。
他活下来了。
仅仅因为一句实话。
那个名叫石头的少年这才敢凑过来,脸上依旧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他将那块黑硬的干粮重新塞回杨七手中,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后怕的颤抖:”七哥,你……你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忘了‘真言之咒’不成?
“”真言之咒……“杨七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抬起头,用一种石头从未见过的、深邃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详细说说,我……我刚才脑子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真实的借口。
他的确什么都记不起来,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杨七。
石头不疑有他,只当杨七是被刚才的濒死体验吓坏了。
他紧张地西下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他们,才飞快地解释道:”这是老天降下的规矩,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烙印。
从我们生下来那天起,只要说谎,脖子上就会显现烙印,像火烧一样疼。
说的谎越大、越恶毒,烙印就越烫,首到把人活活烧死。
只有说出实话,烙印才会消退。
“陈默,不,杨七的心脏,狠狠地沉了下去。
这不是幻觉,不是梦境,而是这个世界铁一般的、不容置疑的法则。”
那……你们平时怎么过活?
“他问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最关键的问题。
一个没有谎言的世界,社会要如何运转?
人际关系如何维系?”
怎么过活?
“石头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
就这么过啊。
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不说。
从小我爹就教我,要么说真话,要么闭嘴,不然会没命的。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正在埋头啃着干粮、眼神麻木的军奴,”你看他们,一天到晚能说几句话?
说多错多,沉默才是保命的法子。
“沉默是金。
这句被现代人当作处世哲学的谚语,在这里,竟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生存法则。
杨七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世界,那个由语言艺术构建起来的商业帝国。
他想起了那些精美的PPT,里面的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包装;想起了酒桌上的推杯换盏,每一句“王总英明”背后都藏着盘算;想起了电梯里与同事的寒暄,“最近不错啊”,其实心里想的是“他这个季度的奖金肯定比我高”。
他的整个知识体系,他的谋生手段,他引以为傲的所谓“情商”,在这个世界里,不仅一文不值,甚至是一剂穿肠毒药。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进行了一次模拟对话。
如果有人问:”你好吗?
“他不能回答:”挺好的。
“因为他现在糟透了,饥寒交迫,命悬一线。
他必须回答:”我感觉很糟糕,快要饿死了。
“如果上司交给他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问:”三天内能搞定吗?
“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他必须说:”不可能,这个任务至少需要十天,而且我缺乏必要的工具。
“如果一个贵族小姐打翻了东西,他想安慰一句:”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这也是谎言。
因为对于他这样的军奴来说,任何可能触怒贵族的事情,都是天大的事。
绝望。
一种比得知自己患上脑瘤时更加深邃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
他就像一个被夺走了所有武器、赤身裸体扔进斗兽场的角斗士,而他的敌人,是这个世界本身。
他用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干粮,那东西硬得硌牙,满嘴都是粗粝的谷壳和淡淡的霉味。
可就是这难以下咽的食物,却让他混乱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不对。
规则,任何规则,只要存在,就一定有漏洞。
“不能说谎”,不等于“必须说出全部真相”。
沉默是一种方法。
那么,语言的歧义、信息的筛选、选择性的陈述……这些是否也能成为一种武器?
比如,督军问他:”你是否看到我私会友人?
“他不能说谎。
但他可以说:”属下眼拙,并未看清那位大人的样貌。
“这是实话。
他确实没看清,或者他可以“让自己”没看清。
比如,未来有人问:”杨七,你忠于我吗?
“他不能虚伪地回答”忠诚“。
但他可以说:”我的命是大人救的。
“这也是实话。
他将忠诚这个抽象概念,替换成了一个既定的事实,让对方自己去解读其中的含义。
这是一种全新的游戏,一场在语言的刀尖上跳舞的极限游戏。
它的核心不再是“包装”,而是“精准”。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必须像手术刀一样,准确地切割事实,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就在他沉思之际,那个名为钱虎的督军,正满脸煞气地朝这边走来。
他粗壮的身材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动。
周围的军奴们立刻像受惊的鹌鹑,把头埋得更低了。
钱虎径首走到杨七面前,铜铃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暴戾和不耐。”
小子,你刚才鬼叫什么?
是不是想偷懒?
“他的声音如同破锣,震得杨七耳膜生疼。
来了。
第一次真正的考验。
杨七感到自己的心跳瞬间加速,脖颈处似乎又有了一丝微弱的灼热感,那是身体在恐惧下,本能地准备好了说谎的预警。
他不能说”不是“,因为他刚刚确实没有在干活,而是在生死边缘徘徊。
在钱虎的逻辑里,没干活就是偷懒。
他也不能说”是“,那等于承认自己偷懒,接下来的必然是一顿毒打,甚至可能被当众处死以儆效尤。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石头更是紧张得脸都白了,死死地攥着拳头。
杨七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杂着风雪和腥臭的空气呛得他肺部生疼,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他低下头,用一种谦卑到尘埃里的姿态,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回禀督军,属下刚才身体突发不适,并非有意惊扰。
“话音落下,脖颈处那丝微弱的灼热感悄然退去。
成了!
这是一句完美的实话。
他确实“身体不适”,也确实“无意惊扰”。
他没有正面回答“是不是在偷懒”,而是陈述了另一个事实,一个足以解释他“鬼叫”行为的事实。
他把判断的权力,巧妙地交还给了钱虎。
钱虎那双凶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但杨七的脖颈光滑如初,没有任何烙印浮现。
在这个世界,没有烙印,就意味着绝对的真实。”
哼!
算你小子运气好!
“钱虎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和不爽,似乎想发作,却又找不到理由。
他最终只能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下次再让老子看到你磨磨蹭蹭,就把你的皮扒下来!
还不快去干活!
“”是,督军。
“杨七恭敬地应道,然后迅速转身,加入了搬运守城木的队伍。
在他身后,钱虎又咒骂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首到那座小山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杨七才感觉到,自己的后心己经完全湿透了。
他成功了,完成了在这个新世界里的第一次“权谋”。
没有谎言,却胜似谎言。
他扛起一根沉重的圆木,木头上的冰碴刺得他肩膀生疼。
他默默地跟在队伍里,目光却越过了眼前这些麻木的同伴,越过了高耸的寨墙,望向了那片被风雪笼罩的、胡族人所在的远方。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在他脑中骤然升起。
如果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受“真言之咒”的束缚……那么敌人呢?
胡族人,他们说谎吗?
他们的将军在下达佯攻的命令时,会不会被烙印反噬?
他们的探子在汇报假情报时,会不会当场暴毙?
这个被他视为诅咒的法则,这个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枷锁,在这一刻,忽然向他展露了另一副面孔。
它不仅是诅咒,更是……最顶级的测谎仪,最锋利的情报武器。
杨七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缓缓勾起了一丝弧度。
那是一个混杂着劫后余生、痛苦和某种野蛮兴奋的笑容。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比石头还硬的干粮,第一次,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里,感受到了名为“机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