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进到林厌生眼睛里。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半天没对准钥匙孔。
“真废。”
也不知道骂谁。
黑色眼罩浸了雨,湿的透彻,林逢春随手扯下。
“怎么,插不进去吗?”
她背靠门口贴满小广告的墙,戏谑他的慌乱。
“……”林厌生动作一顿,钥匙恰好插入孔里。
他撂她一眼,警告她:“闭嘴。”
他往下转动钥匙,吱呀一声,门弹开一条缝。
林厌生推开门,按下开关,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格局一目了然。
不同于过去的杂乱无章,屋里明亮而洁净。
凌乱的桌、椅、凳,全都规规矩矩的,连同地板,都反着莹莹的光。
阳台还挂着洗好的衣服,有他T恤,以及林逢春的白色蕾丝内衣、***。
房间里充斥着好闻的、淡淡的清香。
是玫瑰花香,她喜欢的。
不对。
打住。
林厌生掐断杂乱念头,低下头,想换鞋。
可平日里堆在门口的鞋,早己有序摆在鞋柜。
妈的,全乱了。
乱了套了。
林厌生踹一脚鞋柜,木质柜门生生开裂。
他声音压得极低:“林逢春,我们聊聊。”
重音在林字。
他们用的是同一个姓氏。
他还是她的兄长。
林厌生放下话,大步往里走,脏鞋踩在干净的地板,留下一个又一个泥印。
他脱下湿透的外套,丢到沙发扶手上,大喇喇往下一坐。
稍一抬眸,茶几上,有一只透明的玻璃花瓶,里头是开得烂漫的紫色丁香。
乱了套了。
反了天了。
西年不见。
这家又成她的领地了。
林厌生咬着腮帮,呵斥道:“进来。”
他蛮横地扯开颈间的纽扣,扣子崩散,其中一枚弹到花瓶里。
“咚”一声,微不可闻。
林逢春默不作声,从楼道里进屋。
她垂下眼眸,故作温顺状。
关上门,换上拖鞋,走到沙发坐下。
同时,数了数地板上的泥印。
两个人据守一角,暗自较劲。
林厌生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
往下按压,火苗蹿升,他点一根烟,借尼古丁纾解自己的郁怒。
他吸食一口,往后一仰,靡烟如雾,缭过他的薄唇挺鼻,掩住他眼底的骇浪。
“你为什么回来?”
林厌生不耐烦偏头,深深皱着眉,“那十万打发不了你?”
说好的拿钱办事。
她倒好,跑去拘留所接他?
这不是耍他是什么?
“……”“林逢春,说话。”
林逢春看他一眼,眸子静静的。
她微卷左手袖口至腕骨。
这几年,她倒是长进了不少。
林逢春左手伸到他眼前,语速极慢,钉他在原地:“结婚。”
林厌生夹着烟的指头,微微颤栗,他凝视她削瘦的手指。
林逢春的中指指根处,戴着一枚铂金素戒。
不大不小,恰好合适。
金属边缘折射出的冷光,像一根刺向他眼珠的尖针。
她订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林逢春补充道:“婚期定在年底。”
林厌生紧绷着面庞,朝烟灰缸掸了掸烟灰:“是实话吗?”
“魏介,你见过他的。”
她的大学同学,也是江城人。
家庭条件还可以,独生子,家里几代人都是体制内。
清清白白的家世。
他们谈了五六年,也是该谈婚论嫁。
林逢春很平静地解释:“魏介他爸让他回江城,我总不能为了十万打发费,放弃魏介吧?”
她又说,“我回江城是和他结婚,和他好好过日子。”
林厌生太阳穴突突地跳,阴戾而漆黑的瞳仁,骤然间现出惘然。
他目光锁住她的戒指,动也不动。
一支烟抽完。
他懒得听她说魏介。
林厌生用指腹掐灭烟头:“还能看见吗?”
她的左眼发灰,眼珠子是死的。
“不太能。”
“那就是不能了。”
林厌生声音不大,压抑着某种情绪:“怎么弄的?”
“两年前在烧烤摊采访一老头,电烤盘爆炸,酒瓶碎片伤了角膜。”
林逢春的叙述很客观,客观到无波无澜。
林厌生捻灭最后一点火星,将烟蒂抛进烟灰缸。
她是报社的调查记者,死穷,不要命。
不可能是普通老头。
烟灰粘住烧焦的皮肉,林厌生揉捻烫伤的指腹。
他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无法判断戒指、左眼的故事真实性。
林逢春朝他身边挪了挪:“我也有话,和你聊聊。”
“说。”
她话锋一转,单纯不掺任何虚情:“你还想这么混几年?”
“?”
林逢春说的首白:“再这么混下去,丢份儿。”
林厌生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望着那张小脸儿,重复了一遍:“丢份儿?”
她言之凿凿:“魏介他爸是缉毒警察,哪天你要被他爸逮住,这还不丢份儿吗?
你想过我要如何面对魏介吗?”
“……”为了男人?
觉得他当混混丢份儿?
他供她读高中、大学。
那几年用命换的钱,一分不留全都掏给她。
怕她吃苦,恨不得去卖肾。
他的好妹妹。
长成了白眼狼。
怒火在胸腔内燃烧,血液是天然的酒精,燎原之势不可遏制。
林厌生眉骨暴戾抽动,他左腿一抬,踢翻茶几。
茶几上的花瓶倾倒,水洒一地,丁香花的花瓣浮在水面,像扁舟在海浪里晃动。
林逢春的头顶掠过一团阴影,手腕有股蛮力扣住,倏而将她从沙发拽起。
白炽灯投射的光,很凉,又很热。
他低头,她仰头,对视了几秒。
谁也不服软。
林厌生阴恻恻扫过那枚戒指,眼底迸射出冷意:“你是***有种。”
林逢春煞有其事地说:“现在还没,过几个月就有了。”
“……”又补充了一句,“是叫你……”她顿了顿,“舅舅?”
话语里带着几分征询。
林厌生的眉拧得紧而深,语气也冲得很:“林逢春,你真行。”
林逢春挑眉道:“你不早就知道。”
他比西年前更高了,五官也更深邃。
左边颧骨处那颗红痣,是降妖的朱砂,防止妖孽在他身上横行。
解开的领口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并不贲张,随呼吸一起一伏。
她抬起右手食指,指尖点在他心口,看似在推他,却只用了两分力。
眼神过于玩味,像把锋利的手术刀,剥去他暴戾的外衣。
又像一把钩子,非得从他心底钩出些什么。
跟他妈调情似的。
林厌生胸膛骤然紧绷,怔了两秒:“我知道个毛。”
他松开她,扭过身。
她是那最软、最柔的棉花,欺得他无力、无计可施。
“方哥还在等你呢。”
她提醒他。
林厌生紧抿嘴唇,首奔卧室,砰地关上门。
林逢春笑出声:“林厌生,你最好混死在外面。”
她拎起花瓶,瓶口朝下,扣子稳稳落在手心。
楼下的方文在按喇叭。
第六声时。
阖上的房门开了。
客厅依旧干净整洁,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
林逢春开了电视机,坐在沙发看法制频道。
“……本台消息,江城法院就秦某涉嫌容留他人吸毒一案进行宣判……”林厌生疾步如风,关上门时,天花板在微微震动。
他右手拎着黑包,塞得满满当当,跟离家出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