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飞重新回到轰鸣的流水线旁,戴上耳罩,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再次包裹上来。
电动螺丝刀的“滋——”声仿佛成了催眠的咒语,重复的动作让时间粘稠得几乎停滞。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每一个螺丝孔上,试图用绝对的精准来对抗脑海中不时闪过的噩梦碎片——那斧头劈开空气的破风声,似乎总在某个“滋——”的尾音里重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车间巨大的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忽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
不是傍晚时分那种柔和的渐变,更像是有人用一块巨大的、吸光的黑布猛地盖在了穹顶之上。
汪飞下意识地抬头。
透过布满灰尘和油污的玻璃天窗,他看到外面的天空变得极其诡异。
不再是明朗的蓝色或阴天的灰白,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墨黑,浓稠得化不开。
那黑云低垂,翻滚着,透不出一丝天光,仿佛末日降临的前兆。
“我靠!
天怎么黑了?”
旁边的小张也发现了异样,惊叫出声,连手里的螺丝刀都忘了按。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微弱,但那份惊惶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紧接着,一种沉闷的、不同于机器轰鸣的“噼啪”声密集地响起,砸在车间的金属屋顶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被倾泻而下。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下雨了?”
汪飞皱眉,心中却升起强烈的不安。
这雨声不对,太沉重,太密集。
很快,答案揭晓了。
靠近车间大门和侧窗的工人最先骚动起来。
“雨!
雨是黑的!”
有人失声喊道。
“什么黑的?
胡扯吧!”
有人不信,伸长脖子去看。
“真是黑的!
快看外面!”
这喊声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沉闷的流水线旁炸开。
机器的轰鸣第一次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议论。
许多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顾可能被组长责骂的风险,纷纷涌向有窗户的地方,或者伸长了脖子去看大门外。
汪飞也快步走到靠近侧门的一个观察窗旁。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从天而降的,不是透明的雨水,而是浓稠如墨汁般的黑色液体!
它们疯狂地泼洒下来,砸在地面、厂房、停放的车辆和工厂的绿化带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整个世界仿佛被泼翻了一桶巨大的油墨,迅速被染上一层污浊的、不祥的黑色。
雨水汇聚成黑色的溪流,沿着排水沟急速流淌,空气中也开始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金属锈蚀、焦糊和某种难以名状腥气的怪异气味。
“我的老天爷……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小张挤在汪飞身边,脸色发白,声音带着颤,“化工厂炸了?
泄露了?
毒雨?”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仿佛那黑色的雨水己经渗入了空气。
“谁知道呢……”另一个工友脸色难看,“这味道真冲!
肯定是污染!
妈的,在这破厂干活,连命都要搭进去吗?”
恐慌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 “赶紧关窗!
别让那黑水飘进来!”
* “这玩意儿淋到身上会不会烂皮肤啊?”
* “厂里是不是该发个通知?
停工吧?”
* “报警!
快打电话报警!”
有人惊慌失措地试图打电话,却发现手机信号变得极其微弱,时断时续。
这更增添了恐慌的气氛。
然而,在这片混乱和猜测中,汪飞却显得异常沉默。
他紧锁着眉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倾泻而下的黑雨,以及迅速被染黑的一切。
他的第一反应同样是高度怀疑——化工厂泄漏?
严重的工业污染事故?
这似乎是目前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那刺鼻的气味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
但内心深处,一种更深的、警惕在翻涌。
这黑雨的来势太过诡异,天空黑得太过彻底,不像他认知中任何一次工业事故能造成的景象。
它透着一股……非自然的恶意。
而且,这场景与他那纠缠不休的噩梦,在色调和氛围上,竟隐隐有了一丝诡异的呼应——那梦中的通道是极致的黑,而眼前的世界,正被这粘稠的黑色迅速吞噬。
“飞哥,你说这……这没事吧?”
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着汪飞的胳膊。
汪飞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到车间门口,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正神色紧张地指挥着工人不要外出,但他们的眼神里同样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更远处,一个穿着油腻工装、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窗外的黑雨,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冰冷的扳手,重新拧起了螺丝,仿佛外面下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与我无关”的漠然。
汪飞的目光在那个老师傅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种麻木的漠然,与周围人群的恐慌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理解这种麻木——生活早己教会了很多人,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还没砸到自己头上,只要厂里的***没响,只要流水线没停,活计就得继续。
天塌下来,也得先拧完这颗螺丝。
但对于汪飞而言,这从天而降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雨,强行撕开了他麻木生活的表象。
无论是化工厂泄露的毒雨,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超常现象,它都预示着某种巨大的、未知的变故正在发生。
他感到自己体内那根在部队里被千锤百炼过的、名为“警戒”的弦,正被这诡异的黑雨猛地拨动,发出尖锐的嗡鸣。
他不再是流水线上那颗锈迹斑斑、只知随波逐流的齿轮。
他像一个被强行从待机状态唤醒的士兵,肌肉微微绷紧,目光扫视着混乱的车间和被黑暗笼罩的窗外,试图在未知的威胁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方向。
窗外的黑雨,依旧如墨瀑般倾泻,将整个世界拖入一片混沌的、粘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