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子里躺着的镯子,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竟也幽幽地泛出一汪浓得化不开的绿意,
仿佛深潭里沉淀了千年的水草魂魄,凝成了这一圈冰凉的翠。我指尖小心翼翼触上去,
一股沁骨的凉意便蛇一样倏地钻进血脉里。“喏,拿着。”林薇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因贵重而产生的郑重,“这可是我奶奶压箱底的东西,真家伙,
传了少说四五代了。”她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要捕捉我每一丝细微的动容,
“平时我自己都舍不得碰,就怕磕着。要不是你说要去陈勉他们大老板家那场合…啧,
算了算了,借你撑个场面。”我像捧着一块薄冰,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
手心里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唯恐自己指腹的温度玷污了这冰凉的翠色。
“薇薇…”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涩,“太谢谢了…真的…太贵重了,
我…我一定小心再小心!明晚回来立刻还你!保证完璧归赵!”林薇摆摆手,
姿态是见惯了大世面的随意,可那眼神却锐利地在我脸上又刮了一遍,
才慢悠悠地说:“行啦,咱俩谁跟谁。就是提醒你,这宝贝,可不止是钱的事儿。懂吧?
”那“懂吧”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我用力点头,几乎要把脖子点断,
喉咙里堵得只剩下一个字:“懂!”***陈勉那辆开了八年的二手大众,
吭哧吭哧地停在城西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别墅区入口时,像只误入天鹅湖的灰鸭子。
保安制服笔挺,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我们的车牌,又隔着车窗玻璃,
慢条斯理地审视着我们这两个穿着“盛装”的不速之客。那目光,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仿佛在掂量我们是否属于这片铺满了金钱气息的土地。陈勉堆着笑递上电子请柬,
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师傅,麻烦您,我们赴宴的,方总家。
”保安指尖在平板屏幕上划了几下,那冰冷的电子门闸才不情不愿地缓缓抬升。车子驶入,
车轮碾过平坦得没有一丝杂音的柏油路,两旁是精心修剪、绿得发亮的草坪,
一栋栋灯火通明的别墅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浓重的夜色里。车窗紧闭,
车里弥漫着劣质车载香水也压不住的、从我们身上散发出的新衣服那股生硬的浆布味儿,
混合着陈勉因紧张而微微加重的呼吸声。“晚晚,”陈勉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想去摸烟,又硬生生顿住,“待会儿…别紧张。
该吃吃,该喝喝,少说话,多看眼色。”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视线落在我刻意挺直的腰背和紧紧攥着手包的手上,“特别是那个…薇薇的镯子,千万小心,
别碰着。”“我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指尖下意识地隔着薄薄的手包布料,去触碰里面那个丝绒盒子坚硬的棱角。那冰凉的触感,
像一道锚,又像一道枷锁。手包里,那冰凉的丝绒盒子硌着我的腿,像一个提醒,
又像一个警告。车窗外,一栋栋豪宅巨大的落地窗如同巨兽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闯入者。
灯光辉煌得刺眼,将我们这辆寒酸小车的影子拉长又压扁,狼狈地粘在光洁如镜的路面上。
方家的别墅,在路的尽头,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里一颗巨大的钻石。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落,折射出令人眩晕的七彩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味。男人女人,个个衣着光鲜,端着酒杯,
低声谈笑,声音被厚厚的地毯吸去大半,只剩下嗡嗡的背景音。我和陈勉像两滴突兀的油,
混进了这杯昂贵的水里。他很快被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叫走,
脸上堆起我陌生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我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努力挺直背脊,
手中紧握着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槟,冰凉的杯壁也捂不热指尖的僵硬。
水晶灯的光芒太过刺眼,那些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在我眼前晃动、重叠,
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哟,晚晚姐!这镯子可真是…绝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回过神,是方太太身边常围着的一个年轻女孩,叫莉莉。
她凑得很近,精心描绘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露在衣袖外的那一截手腕,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这水头,这颜色…帝王绿吧?老坑玻璃种?
方太太上次拍回来那个吊坠,跟这一比,可差远了!”她的声音不算小,
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周围的嗡嗡声低了下去,好几道目光,带着好奇、审视,
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齐刷刷地聚焦在我的手腕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
烧得我手腕内侧的皮肤微微发烫。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
一种混合着虚荣、紧张和隐秘兴奋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方太太也闻声望过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像探照灯,
在我腕间那抹翠色上停留了好几秒。“是啊,苏晚,这镯子可不一般,
”另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人也端着酒杯走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
“看着就非凡品。家传的?”她问得随意,眼神却锐利。周围的目光聚光灯般打在我身上,
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向我的手腕。那圈冰凉的翠绿,此刻成了唯一的焦点,
也成了烫手的山芋。莉莉那句“方太太那个吊坠都比不上”的话,像火星溅进了干草堆,
一种混合着得意和恐慌的眩晕感攫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抬起了那只承载着所有目光的手腕。
“是…是家里老人留下的,”我的声音有点飘,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自如的笑容,
脸颊的肌肉却僵硬得发酸,“其实…也没那么…” “值钱”两个字卡在喉咙里,
怎么也吐不出来。我的手指微微蜷曲,手腕不自觉地抬高了些,
试图让那抹浓绿在辉煌的灯光下更清晰地展现它的美。手镯滑落了一点点,
冰凉的玉肉贴着手腕内侧最细嫩的皮肤。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光滑的弧线,
以及那内敛而厚重的光泽,仿佛真的有生命一般。就在我抬高手腕,
想要更清晰地展示那汪翠绿,嘴唇翕动,
准备吐出些更谦逊又更引人遐想的字眼时——肘部不知怎么,
猛地撞到了旁边侍者手中托盘坚硬的金属边缘!“哐当!”清脆、尖锐,
带着玉石特有的碎裂声,狠狠刺破了宴会上衣香鬓影的优雅氛围,如同平地惊雷!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我脸上的笑容僵死在那里,凝固成一个极其难堪的、扭曲的面具。
手腕上那圈令人心醉的浓绿,此刻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瞬间崩解!不是一道裂痕,
而是干脆利落地断成了三截!其中一截还带着一小片碎裂的玉肉,脱离了我的手腕,
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蹦跳着、翻滚着,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叮叮”声,
一路滚到不远处一双锃亮的男士皮鞋边,才不甘心地停了下来。那清脆的碎裂声,
如同一个无形的暂停键,狠狠摁在了整个奢华大厅的喧嚣之上。所有的谈笑风生,
所有的觥筹交错,所有的衣香鬓影,都在那一刻被硬生生掐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坚冰,
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胸腔发闷。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惊愕、探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密的针,
扎在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和那只僵在半空、空空如也的手腕上。我呆立当场,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留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自己心脏在肋骨间疯狂擂动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视线死死钉在地板上那三截刺眼的、不再流动的翠绿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上,像三片被粗暴撕裂的、凝固的湖水,
折射着头顶水晶灯冰冷无情的光。陈勉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从人群那头冲了过来,
动作大得撞到了旁边一个端着酒杯的女士,惹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和不满的瞪视。他全然不顾,
脸色煞白,冲到我跟前,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碎片。他嘴唇哆嗦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旧的风箱,
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变了调的嘶吼:“你…你干了什么?!”声音不大,
却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方太太在几个女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平静,
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悦和麻烦。她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又在我和陈勉惨白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哎呀,
真是可惜了。小苏,人没事就好。东西…再贵重也是身外物。王管家,”她微微侧头示意,
“快帮苏小姐收拾一下。”管家应声上前,带着白色手套,
动作专业而冷漠地将那三截断镯拾起,放在一个铺着丝绒的小托盘里,递到我面前。
那断裂的茬口,惨白而狰狞,在丝绒的衬托下显得无比刺眼。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指尖碰到那冰冷的碎片,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对…对不起,方太太,
我们…我们…”陈勉语无伦次,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慌乱地鞠躬,试图道歉,
却被方太太轻轻抬手止住。“没事的,陈经理。”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送客的疏离,
“意外谁都不想。我看苏小姐也吓着了,不如…你们先回去休息?”她微微颔首,
目光已转向别处,不再看我们。这无声的驱逐,比任何斥责都更锋利。陈勉的身体晃了一下,
脸色灰败。他猛地攥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半拖半拽地把我拉离了这片冰冷辉煌的、不属于我们的地方。身后,
那片凝固的空气似乎在我们离开的瞬间又重新流动起来,嗡嗡的低语声像潮水般涌起,
带着怜悯、嘲讽和事不关己的议论,追着我们狼狈逃窜的背影。
***林薇家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打开时,一股混合着昂贵香薰和皮革的暖风扑面而来,
与我身上裹挟的夜寒和绝望形成刺骨的对比。她穿着真丝睡袍,慵懒地倚在门框上,
脸上还带着睡前的舒缓面膜,只在眼睛和嘴唇处留了三个白圈。“这么快就回来啦?怎么样,
方家那晚宴…”她的话音在看到我煞白的脸和空洞眼神的瞬间戛然而止。
目光随即落在我颤抖着双手捧着的那个丝绒托盘上——托盘里,三截断裂的翡翠手镯,
在玄关暖黄的灯光下,那惨白的茬口像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林薇脸上的面膜似乎都僵硬了。她一把扯掉面膜,露出底下瞬间失血的脸。她一步上前,
几乎是从我手里抢过了托盘,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堆碎片,手指颤抖着想去触碰那惨白的断口,
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缩回。“这…这是…我的镯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尖利得变了调,像指甲刮过玻璃,“苏晚!我的镯子!我奶奶的镯子!你…你把它怎么了?!
”“薇薇…对不起…我…”我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意外…它…它磕到了桌子…”“意外?!”林薇猛地抬起头,
眼睛里瞬间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泪水也涌了出来,却不是悲伤,
而是汹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和绝望,“一句意外就完了?!苏晚!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老坑玻璃种帝王绿!是我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有证书!有鉴定!
三百多万!不是三百块!是三百多万啊!”“三百…万?”陈勉站在我身后,一直沉默着,
脸色灰败得像死人,此刻听到这个数字,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
身体晃了晃,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没倒下。他死死盯着林薇,嘴唇哆嗦着,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三百万!一分不少!”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你们知道现在这成色的镯子涨成什么样了吗?有价无市!
这是古董!是传家宝!不是你们这种…这种人能赔得起的玩意儿!”她指着托盘里的碎片,
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丝绒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完了…全完了…苏晚,
你拿什么赔我?拿什么赔?!”她最后那句嘶喊,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控诉,
在宽敞奢华的玄关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那“三百多万”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秤砣,轰然砸落,将我,将陈勉,
将我们那个刚刚被晚宴驱逐后仅存一丝体面的小世界,彻底砸进了无底的深渊。墙壁冰冷,
林薇嘶喊的回音像毒蛇钻进耳道。陈勉扶墙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蚯蚓。
他猛地转过头,眼睛赤红,死死盯住林薇手中托盘里那堆刺眼的碎片,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低吼。“赔…”他终于挤出这个字,
声音沙哑干裂,像砂纸摩擦,“我们…赔!”林薇的哭声骤然一顿,抬起泪眼,
里面交织着浓重的怀疑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迫:“赔?陈勉,你拿什么赔?三百万!
不是三万!是三百个三万!”“卖…卖房子!”陈勉几乎是吼出来的,
脖子上的青筋都绷紧了,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我们还有套房子!卖!全卖了!
”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混杂着恐惧、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你听见没有?!卖房子!”“房子?”林薇的哭声彻底止住了,她飞快地抹了一把脸,
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陈勉的脸,又扫过我,“你们那套…老破小?地段还行,
但面积撑死…八十平?按现在的市价…”她语速飞快,脑子显然也在高速运转,“满打满算,
顶天了两百三四十万!剩下的呢?七十多万的缺口!还有…还有这镯子的精神损失!
传家宝的意义!怎么算?”她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剩下的…我们还!
”陈勉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我们…有手有脚!我去借!我去赚!薇薇,
看在…看在我们这么多年朋友的份上…给我们点时间…分期…我们分期还!
砸锅卖铁…也给你还上!”林薇沉默了,她低头看着托盘里的碎片,
又抬眼看看面如死灰的我们,眼神复杂地变幻着。过了足足一分钟,
死寂的玄关里只听到三个人粗重的喘息声。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声音冷硬如铁:“好!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房子!必须立刻卖掉!房款一到账,
立刻转给我!剩下的七十万…我给你们三年时间!三年后,连本带息,一分都不能少!
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法庭上见!这镯子的证书、鉴定报告、估价单…我明天就发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