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朵朵,一头被电网灼伤的非洲象。人类说,扬沙是玩耍,淋雨是自由。人类还说,
我的皮肤像年轮的书,可他们却读不懂我有多疼。我屈辱地跪着,
隔着围栏与一个人类对上目光,她吃着冒白气的东西,大笑地跟身边的同伴说:“瞧,
它在跟我们行绅士礼呢!”1两年前,我被带到这里。悦野动物之家的两脚兽,
给我取名朵朵。他们说,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铁锈混合腐烂草料的气味,
是我每天睁眼后第一口闻到的。没有新鲜树芽的芬芳。没有记忆里无垠的金色草原。
更没有妈妈湿润鼻尖亲触我额头的温柔。天空被切成一块一块的蓝。
几头巨大的影子在不远处晃动,皮肤皱褶深深,比我见过所有的石头都要大。
它们看我的眼神,像看一颗无足轻重的小砂砾。我缩在角落,耳朵紧紧贴着脑袋。
两脚兽隔着铁栏丢进来干草,黄黄的,闻起来没什么香味。学着旁边一头象的模样,
我笨拙地用鼻子卷起一小撮。草屑呛进鼻孔,痒得我想打喷嚏。可担心动静太大,
我又使劲地憋回去了。它们——后来才知道叫亚洲象。慢悠悠地踱过来,
长鼻子灵巧地卷起大捆草料。我没吃完的那一小撮被踩在脚下。它们不说话,也不看我,
仿佛我只是空气。我默默让到一边,等他们吃饱。才敢去捡剩在地上的碎渣。
夜晚的棚顶黑漆漆的,只有远处忽闪忽闪微弱的亮光。我惊奇地发现,
原来星星也可以离我这么近。数着数着,我缩在角落进入梦乡。2日子一天天过去,
表面像一潭死水。我依然吃剩的,睡角落。他们也依然当我不存在。偶尔,
那头叫布鲁的公象会发出低沉的长鸣,震得我耳朵发麻。他总是被另外几头母象包围着,
像草原的繁星围着月亮。深夜,棚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月光从高高的透气孔漏下一束惨白。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紧我:跑!逃离这没有妈妈,没有朋友,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地方。
我轻轻起身,小心避开周围地上的巨大黑影,一步步朝着有微弱亮光的棚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省省吧,小丫头。”我吓得浑身一僵,
血液都凝固了。阴影里,站着一头体型不小的公象。他的象牙很短,四肢有些不协调,
所以被两脚兽叫做笨笨。笨笨很讨厌这个名字。“那东西,
”他用鼻尖点了点棚口外闪着光的细线。“叫电网。碰一下,比布鲁的牙扎一下还疼。
能把你烤焦。”我的心沉了下去。电网?是比太阳还烫的东西吗?我疑惑地看着他,
带着一丝希望,
他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象:“那我……我们能不能……”“没有‘我们’。
”笨笨冷冷地打断我,转身走回黑暗的角落。“别惹麻烦,也别给我带来麻烦。
”他蜷缩着卧倒,很是疲惫,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希望是烧成灰烬的枯草。
我望着电网外模糊的夜色,回以沉默。3就这样在水下的窒息感里,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中的味道变了。一种浓烈而躁动的气味弥漫开来,像发酵过头的果子。
布鲁变得异常兴奋,甩着鼻子,用长牙在地上刨出深深的沟壑。那几头总围着他的母象,
尤其是那头叫阿香的。眼神像淬了蛇毒的刺,时不时扎在我身上。
每当我回头确认这道目光时,她又立刻安静地埋头吃草。白天还算平静。两脚兽来了,
带着各种颜色的食物。布鲁和阿香他们立刻冲到围栏最前面,鼻子卷得飞快,
发出高亢而讨好的叫声。笨笨也在抢,他笨拙地抬起前腿,眼神很凶。我饿极了。
学着它们的样子,努力把鼻子卷起来,发出细小的哼唧。可我刚一靠近,
阿香巨大的身体就猛地挤过来。粗壮的腿故意踩在我的脚趾上,疼得我差点叫出声。
布鲁的长牙也威胁地朝我这边晃了晃。我退缩了。夜晚成了地狱。棚里空间有限,
大家挤在一起。阿香总能找到机会,用她沉重的身体把我挤到冰冷的铁栏杆上。
或是在我快要睡着时,用鼻子狠狠抽打我的后腿。有时是尖利的蹄子踢我的肋骨。闷痛。
可我不敢大声叫喊,我怕引来布鲁更可怕的对待。只能尽量蜷缩,祈祷夜晚快点过去。
4持续的骚扰和恐惧让我筋疲力尽。白天,当象群被赶到外面那片不大的沙地时。
我总是昏昏欲睡,脚步虚浮。一个蓝色模样的两脚兽皱着眉看了我几眼,
和旁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他们用奇怪的眼神对我指指点点,然后……走开了。没有检查,
没有询问。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片被晒蔫的叶子。好饿。肚子里抽搐的疼。
新鲜的草料永远轮不到我。看着布鲁和阿香他们轻松从人类手中得到黄香蕉、白苹果。
那香甜的气味勾得我鼻子发酸。必须再拼一把。又一次投喂。我鼓足勇气,
趁着阿香在对一个两脚兽表演甩鼻子的间隙。猛地冲到一个黄色模样的两脚兽面前。
我努力回忆阿香的样子,笨拙地抬起两只前腿。鼻子尽量卷得弯一点,
从喉咙里挤出最温顺的呜呜声。两脚兽惊喜地叫起来:看!大象喜欢我!
她手里捏着一个白白的、圆圆的果子。是苹果!她踮起脚,小手努力往前伸。
我努力伸长鼻尖,那香甜的气味此刻近在咫尺。“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了我。是阿香。
她粗鲁地把我冲开,长鼻子闪电般卷走了那个苹果。
还不忘回头对我喷出一股带着草腥味的鼻息,充满警告和得意。两脚兽被吓了一跳,
失望地撇撇嘴。我僵在原地,鼻子还维持着卷曲的姿态,蹄子沉重地落下。
耳边是其他两脚兽大声地嘲讽:“那只大象胆子也太小了,这都不敢抢!
”“活该它那么瘦也没人喂,动物就是动物。”有的只是说着,
有的却直接朝我扔香蕉皮和垃圾。即使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此时此刻。
屈辱的泪水也决堤而出。5模糊的视线里,回忆幕幕闪着。围栏外走来走去丢食物的两脚兽,
妈妈叫他们“人类”。“在我像你这么大时,有一天贪玩,为了追黄色的蝴蝶,
跟所有家人走散了。当时天几乎全黑,耳边只有『咕咕』的怪叫声。妈妈又惊又怕,
在奔跑中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大泥坑。”眼前,浮现出妈妈坐在河边给我讲故事的画面。
小小的我,焦急地问道:“然后呢,妈妈?”“然后啊,我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上爬。
不拼一把,谁又能救自己呢。谁知前几天正巧下过一场罕见的暴雨,坑底又湿又黏。
我的鼻子、嘴巴进了很多泥巴,力气也用尽了。”我紧紧贴着妈妈的身体不再出声,
安静地倾听着。“妈妈当时以为啊,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说到这里,
妈妈宽慰地笑了笑,声音却有些哽咽。“直到几束白光照亮昏暗的树林,
光束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我以为是野兽,拼了命地挣扎,用脚踢不管用,就用鼻子抽。
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自己放弃自己。可惜妈妈那时太瘦弱,
反抗几下就瘫软在泥坑里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托着我的鼻子和脑袋,把我用力往上拽。
妈妈瞬间就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妈妈?”我还是没忍不住,焦急地追问着。
“明白了他们不是野兽,而是驻扎在这里救助我们的人类。我被救起后,
或许是饿得脑袋糊涂了,转头就吃了他们给的食物,幸好没什么问题。
不过后来跟家人团聚的时候,仍然没逃过你外婆一顿毒打。
他们给人类行了我们象族最高贵的下跪礼以表感谢。”妈妈用鼻尖揉了揉我的脑袋,
眼圈红红的。“那妈妈,如果有一天我因为调皮走丢了,你也会打我一顿吗?
”我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扭扭捏捏的声音像蚊子哼。“傻姑娘,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走丢了,
妈妈只会全世界去找你,怎么舍得打你呢?你健健康康地在妈妈身边长大,
就是上天给我最珍贵的礼物。”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我那天真的没有贪玩。
人类给我东西吃,然后我就睡了过去。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为什么我闻不到你身上的味道。为什么我的同类和人类要这么对我。我好想你,
妈妈……6那种躁动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像无形的藤蔓缠住了布鲁。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扫视,带着一种让我浑身鳞片都要竖起来的侵略性。
我拼命躲着他,缩在角落,或者紧紧挨着看起来最无害的笨笨附近——虽然他还是不搭理我。
这天下午,沙地被太阳烤得滚烫。布鲁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毫无预兆地朝我冲来。
巨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山丘,长牙闪着寒光。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可这片小小的沙地,哪里跑得过他?他轻易地就追上了我,
用沉重的身体把我顶向围栏边缘的铁丝网。电网的嗡鸣声瞬间放大,
像无数只毒蜂在耳边尖叫。我能感觉到背后电流带来的细微麻意。
他用长鼻子粗暴地卷住我的尾巴,试图固定我。巨大的头颅带着可怕的力量压向我的后腰。
恐惧让我失声。不要,我不要!就在那恐怖的压力即将落下时,
一个灰色的影子带着怒吼猛地撞在布鲁身上。是笨笨!“滚开!
”笨笨的声音嘶哑却充满气势。他低着头,短而粗壮的象牙狠狠顶向布鲁的侧腹。
布鲁猝不及防被撞开,发出暴怒的吼叫。两头巨大的公象瞬间缠斗在一起。尘土飞扬,
长鼻挥舞,象牙碰撞发出令人害怕的刮擦声。象群惊恐地散开。我吓傻了,
想逃到角落躲起来,又担心笨笨打不过。混乱中,我小心靠近,
试图用鼻子拉开他们:“别打了!别……”“嗤啦——”一阵剧痛从耳朵边缘传来。
是布鲁在甩头格挡时,锋利的象牙尖端划过了我的耳朵。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顺着脸颊流下,滴在滚烫的沙子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滋滋声。好疼。钻心的疼。
7刺耳的哨音和呵斥声响起。蓝色的人类拿着长长的杆子冲了进来。斗殴被强行分开。
布鲁身上有几处擦伤,喘着粗气,眼神依旧凶狠。笨笨更为狼狈,肩胛处被划开一道口子,
流着血。而我,耳朵上的伤口***辣地疼,血染红了半边脸颊。人类把我们驱赶到角落,
脸色很难看。他们看着温顺靠拢过来的阿香和另外几头象,
又看了看另一边伤痕累累、喘着粗气的笨笨和我。不由分说地用拳头给了笨笨的眼睛几圈,
我看到他的眼睛瞬间红肿起来。笨笨呜咽着后退着,眼里流出痛苦的泪水。
“肯定是这俩新来的惹事!”一个声音说。“尤其是那个公的,笨笨!平时就有点愣头青。
”“还有这母的,耳朵都破了,肯定不安分。”没有调查,没有询问。
粗暴的牵引钩套上了我和笨笨的脖子。我们被人类强行拉离沙地,
分别关进了两个狭窄黑暗的铁笼里。“哐当!”铁门锁死。
粪便的恶臭味和血腥味瞬间包裹了我。这里的空间小得只能勉强转身。没有水,没有食物。
耳朵上的伤口在闷热中一跳一跳地疼。外面传来象群被引导回棚的声音,
还有布鲁和阿香它们得到额外水果时的满足叫声。游客的声音渐渐远去,没人注意到少了谁。
只有……只有那个曾经想给我苹果的黄色人类,似乎回头张望了一下。
但很快被她同伴拉走了。夜晚,铁笼冰冷。连月光也吝啬不光顾,
只有疼痛和饥饿才是真实的。8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才再次打开。刺眼的光线让我眯起眼,
有点恍惚。我和笨笨被放了出来。蓝色人类——饲养员用棍子敲打着地面,
警告地瞪着我们俩。耳朵的伤口结了痂,紧绷着,一动就疼。但我顾不上这些。笨笨!
是他救了我。我拖着虚弱的步子,急切地走向正在喝水的笨笨。
伸出鼻子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带着感激和终于找到同类的期盼:“笨笨……谢谢你愿意救我……”笨笨猛地抬起头,
水从嘴角滴落。他打量着我,眼神复杂,不再是那晚的疲惫,也不是斗殴时的凶狠。
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烦躁和疏离。“走开!”他粗鲁地用鼻子甩开我,
声音沉闷:“别碰我!”我愣住了。笨笨烦躁地原地踏着步子,眼神飘忽,
最终落在远处被母象们簇拥着的布鲁身上。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只有几个词飘进我耳朵:“……发清……控制不住……布鲁……”轰隆一声。
有道闪电劈进我的脑袋。哈哈。原来不是因为保护我。更不是因为同情我。
只是因为***期的本能冲动?因为布鲁的挑衅激发了他的斗争欲?那点以为找到依靠的微光,
彻底熄灭了。心被野兽撕开了一条口子。比关禁闭更深的疼包裹了我。
我深深地凝望了笨笨一眼。转身慢慢地退开,一步,一步。退到离所有象都远远的角落。
远处的母象们肆意看着我的笑话,阿香刺耳的嘲笑声扎进耳朵:“耳朵那么丑,
瘦的跟发育不良似的,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就是就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真以为笨笨是为你出头啊,他能看得上你吗?
”“傻子回去找傻子妈妈哭鼻子去吧哈哈哈。”有那么一刻,我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杀意。
无论怎么伤害我都可以,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妈妈。
难道他们不是自己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吗?难道他们从小就没有妈妈教导吗?我不可怜,
真正可怜的,是他们。……沙土混着干涸的血迹粘在脸上,耳朵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虫子。
我无意识地卷起地上的沙土,又让它们顺着鼻尖流下。卷起,放下。卷起,洒下。
动作机械而麻木。整个世界安静的只剩下这个重复的动作,以及心底巨大的空洞。
9天气越来越热。悬在头顶的火球,无情地炙烤着沙地。皮肤被晒得发紧、开裂。
我学着其他象的样子,用鼻子卷起沙子,笨拙地往背上扬。沙子落在开裂的皮肤上,
带来短暂的、微弱的凉意,随即是更深的刺痛。但这总比被太阳直接灼烧要好。
布鲁的情绪似乎被这酷热点燃了,变得更加暴躁易怒。我极力降低存在感,躲在阴影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