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老槐树上,知了叫得人心慌。
李福贵就蹲在槐树底下那半截歪脖树桩上,黝黑粗糙的指头夹着卷好的旱烟,却不点,眯着眼看远处土路上越来越近的邮递员那抹绿色的影子。
周围稀稀拉拉蹲着几个同样被暑气蒸得没了精神的老伙计,汗衫卷到胸口,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肚皮。
“福贵,瞅啥呢?
等你家小子的‘皇榜’?”
旁边有人呲牙笑,带着点看热闹的揶揄。
李福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话,目光却像钉死在了那抹绿色上。
烟卷在指间捻了又捻。
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叮当响,最终停在了槐树下。
“福贵叔,你家卫东的信,省城来的!
厚着呢!”
一瞬间,树底下所有的瞌睡虫都跑光了。
几双眼睛唰地全盯在李福贵手上那封牛皮纸信封。
李福贵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那信封在他粗粝的手掌里,显得格外扎眼,上面印着几个鲜红的大学名头。
他没拆,捏着那信,起身就往家走,步子迈得又沉又急。
后头稀稀拉拉跟了一串看热闹的村民。
李家那破旧的院门没关,李卫东正从井里打水,冰镇早上摘下来的西瓜。
水桶刚拎出井口,就看见他爹捏着一封信,脸沉得能拧出水,身后跟着一***头接耳的乡亲,把他家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爹……”李卫东刚开口,李福贵猛地扬起手,把那厚厚的信封举到了半空。
“念了几天书,翅膀硬了?
想飞了?”
李福贵的声音粗嘎,像砂纸磨过锅底,“老子告诉你,啥大学也甭想!
老李家祖祖辈辈的根就在这地里!”
“爹,那是录取通知书……”李卫东的声音发紧,手攥着井绳,指节泛白。
“通知个屁!”
李福贵猛地暴喝一声,另一只手狠狠指向脚下被踩得板结的土地,“种地要啥文化?
抡锄头要啥文凭?
啊?
老子告诉你,啥都比不上这个实在!”
他啐了一口唾沫,捏着那信封的两只手青筋暴起,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猛地用力——“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刺破午后的沉闷。
厚厚的纸张被他粗暴地撕成两半,再撕,变成西片,雪白的碎纸屑扬起来,又轻飘飘地落下,散落在他沾满泥星的解放鞋边。
他似乎还嫌不够,把剩余的纸团攥在手里狠狠揉搓,然后狠狠掷在地上,抬起脚,用那厚重的鞋底使劲碾踩,仿佛要碾碎什么洪水猛兽。
“看见没?!”
他环视西周,脸上是一种混杂着顽固、凶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的扭曲表情,“这就是惦记那没用的东西的下场!
老李家有祖传的地契!
比那花里胡哨的文凭管用一万倍!
我儿子,就得留下来种地!”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知了还在玩命地叫。
村民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李卫东站在原地,脸煞白,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看着父亲脚下那些被泥土玷污的碎纸片,眼眶瞬间红了,却死死咬着牙,没让一点声音漏出来。
李福贵喘着粗气,像是刚打完一场恶仗,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撞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进了屋,把木门摔得山响。
人群窸窸窣窣地散了,带着各种复杂的眼神和低语。
夕阳 finally 把最后一点余温抽走,院子里只剩下李卫东一个人。
他慢慢蹲下身,借着月光,一点一点,把那些被踩进土里的碎纸片捡起来,一片,又一片,小心地吹去上面的灰尘,放在并拢的衣襟里。
煤油灯的光晕昏黄,把他佝偻的背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桌上,那些破碎的纸张铺展开,他拿着用完了的透明胶带卷,一点一点,试图让那些撕裂的伤口愈合。
胶带拉扯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无限放大。
有时,他会停下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被墨水印染的铅字,特别是那个鲜红的、却被撕裂的校徽图案。
眼泪砸落在手背上,滚烫,他却只是抬手用力抹去,继续手上的活计,固执又沉默。
粘好的一片,又散开,他就不厌其烦地再来一次。
这一夜,李家破旧的窗户里,那盏灯亮到了天明。
……十年。
黑色的轿车碾过依旧坑洼的黄土路,卷起一道烟尘。
李卫东握着方向盘,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景象,神色平静。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藏着十年寒窗和实验室风雨洗练出的沉稳与锐利。
副驾驶上,放着印有某农业研究院logo的公文包,里面有一份他即将在家乡推广的新品种水稻合作计划。
村口的老槐树好像更老了些。
树下没人。
整个村子,都透着一股奇怪的寂静。
车开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他猛地踩了刹车。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扑面而来!
几台巨大的黄色推土机,正喷着黑烟,挥舞着钢铁巨臂,无情地推倒一片片熟悉的农田、篱笆,甚至是一处无人看守的旧谷仓。
漫天的尘土被风卷起,模糊了视线。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片狼藉,心脏猛地一沉。
推土机的履带下,是他家那片曾经长势最好的水田!
他推开车门,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迎着粉尘快步走向那片混乱的边缘。
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一台轰鸣的推土机不远处,一个干瘦佝偻的背影,蹲在田埂的残骸上,一动不动,像是一棵被遗忘的老树桩。
是父亲。
李福贵仿佛感知到什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十年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比土地上的犁痕还要深重。
他的皮肤更黑更糙,眼神浑浊,没有了十年前撕通知书时的凶狠,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和茫然。
他认出了儿子,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他枯瘦如柴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东西——那份他曾经视若珍宝、吹嘘了一辈子的、纸张己经彻底泛黄发脆的祖传地契。
此刻,那地契在他手中,脆弱得像深秋最后一片叶子。
推土机的巨大噪音吞噬了一切,钢铁怪兽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越来越近。
他望着儿子,望着儿子身后那象征着他无法理解的知识和世界的轿车,声音被机器的咆哮撕得粉碎,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李卫东的耳中。
“儿子…爹好像……种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