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导盲杖金属尖端偶尔无意识划过地面瓷砖时,发出的细微、却异常刺耳的“滋啦”声。
她站在穿衣镜前——一个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的摆设。
指尖反复抚摸着身上那条米白色亚麻连衣裙的纹理,触感柔软而陌生。
室友们出门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帮她搭配了这身“战袍”,还给她喷了点儿淡淡的、据说很清新的栀子花香氛。
可此刻,那点微弱的香气完全被自己手心渗出的冷汗味道盖过。
时间像个蹒跚的老人,在恐惧的泥沼里艰难爬行。
六点半。
六点西十。
六点五十……每一次手机读屏软件报出的冰冷时间,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反复确认着导盲杖的握柄是否牢靠,背包里的手机、钥匙、一小包纸巾的位置是否分毫不差。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次约会,而是一场审判。
七点整。
手机设定的闹钟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宿舍楼下传来一声清晰、短促的汽车鸣笛。
“嘟——”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楚璃的心口。
她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来了!
他来了!
恐慌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西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最坏的画面:他摇下车窗,看见她拄着导盲杖摸索着走出来,脸上阳光般的笑容瞬间凝固,被惊讶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麻烦所取代?
那辆停在楼下的车,会像来时一样迅速而沉默地开走,只留下一地冰冷的尾气和彻底碎裂的幻梦。
“疏影,别怕。
就当……就当是一次普通的见面。”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手指死死攥紧导盲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推开宿舍门,傍晚温热的空气裹挟着楼下绿化带里草木的气息涌来,非但没有缓解紧张,反而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导盲杖的尖端谨慎地探触着熟悉的水泥路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像是在宣告她的“不同”。
她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知道宿舍楼的出口就在前方。
每一次迈步,都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镣铐。
周围似乎有零星的人声,是晚归的女生?
还是路过好奇的目光?
她无从分辩,也不想去分辩。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停在宿舍楼正前方的、散发着金属和橡胶气息的“存在”紧紧攫住。
近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辆车的轮廓带来的温度变化和声音反射的细微不同。
引擎低沉而平稳地运转着,像一头蛰伏的、呼吸匀称的兽。
然后,是驾驶座车门打开的声音——干脆利落的一声“咔哒”。
接着,是脚步声。
沉稳、有力,踩在水泥地上,不疾不徐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楚璃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猛地停住脚步,导盲杖的尖端死死抵住地面,仿佛要钉在那里。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脚步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她的裙摆。
来了!
他走过来了!
他会说什么?
会怎么做?
会……扶她吗?
她该拒绝还是接受?
预想中的询问或是搀扶并没有发生。
那脚步声在她面前约莫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舒适的亲近感,却又巧妙地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疏影?”
声音里带着一丝探寻的笑意,像初春融化的第一缕溪水,清冽悦耳。
“是、是我。”
楚璃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努力想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嘴角却僵硬地像是冻住了。
“我是林深见鹿,林忧。”
他自我介绍,语气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停顿或异样。
“车就在这儿,这边走。”
他没有说“我扶你”,也没有问“你看得见吗”。
他只是非常自然地侧身,用身体引导了一个方向,然后迈开了步子,步幅不大,速度也放慢了,确保她能通过脚步声和气流感知他的方位。
楚璃紧绷的神经被这意料之外的“正常”稍稍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循着他脚步声的指引和前方那辆车更清晰的引擎声、热辐射,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
“车门在这里。”
林忧的声音在左前方响起,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响,是副驾驶车门被拉开的声音。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皮革、橡胶和车内空调冷气的味道涌了出来。
“谢谢。”
楚璃低声道谢,声音细若蚊蚋。
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车门框上小心地摸索着,确认着高度和位置。
这个动作让她感到一丝难堪,像是把自己的残缺暴露在聚光灯下。
她能感觉到林忧就站在车门边,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也没有贸然伸手帮忙。
终于,她摸到了座椅的边缘,那是一种细腻皮革的触感,带着凉意。
她侧身,小心地坐了进去。
身体陷入柔软而富有支撑力的座椅里,导盲杖被她有些慌乱地收拢在身前。
“砰。”
一声轻响,带着令人安心的闭合感。
车门被林忧从外面关上了。
瞬间,世界被隔绝。
车窗外傍晚校园的喧嚣——模糊的交谈声、远处的广播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下子被削弱了大半,变得遥远而沉闷。
取而代之的,是车内一种近乎真空般的寂静,只有空调系统送出冷风的细微嘶嘶声,以及她自己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心跳。
一种密闭空间特有的、带着压力的安静笼罩下来。
楚璃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上的导盲杖上,像一个等待指令的新兵。
黑暗放大了这种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
她不知道他坐进来没有,不知道他是不是正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自己此刻僵硬笨拙的样子……未知像浓稠的墨汁,浸染着她的感官。
就在这时。
一丝极其清冽、微甜的气息,如同破开迷雾的第一缕晨曦,毫无征兆地钻入她的鼻腔。
那气息很淡,却异常清晰,带着阳光亲吻果皮后萃取的鲜活生命力。
像刚刚剥开一颗饱满多汁的橘子,指尖沾染上的第一缕汁液挥发在空气中的味道,干净、明亮,没有丝毫甜腻的脂粉气。
楚璃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味道……刚才在车外,被晚风和紧张冲淡了,她没有捕捉到。
此刻,在车门紧闭、空气相对静止的车厢内,这缕独特的柑橘清香,像一张无形的网,轻柔而坚定地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她所有的嗅觉感知。
它来自哪里?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下一秒,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
一股裹挟着室外微热空气的气流涌入,短暂地冲散了那清冽的柑橘香。
接着是身体坐进驾驶座的轻微声响,皮革座椅被压实的细微摩擦声。
“咔哒。”
安全带卡扣被扣上,发出清脆的机械咬合声。
引擎的震动感略微加强,低沉而平稳。
空调出风口送出的冷风似乎调整了方向,气流拂过她***的小臂皮肤,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
然后,那个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她左手边很近的地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混合着那股刚刚重新凝聚、变得更加清晰稳定的柑橘清香,一同温柔地包裹了她:“坐稳了?
我们出发。”
楚璃的身体依旧僵硬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死死攥着导盲杖。
车窗外的世界对她而言是一片混沌的黑暗,车内的空间狭小而充满未知。
然而,就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惶恐之中,那缕清冽、微甜、带着阳光温度的柑橘香气,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盏小灯,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它成了这陌生、密闭、令人不安的空间里,唯一一个清晰可辨的、属于“林忧”的坐标。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冰凉的导盲杖金属杆上,蜷缩了一下。
仿佛想要抓住这缕虚无缥缈,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