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门缝往里看，只看见黑：黑梁、黑柱、黑窗棂，像一张口等人自投。
“今晚起，你学做灯。”
爷爷把铜钥匙在我鼻尖晃了晃，“灯做好了，再进去。”
我问：“做给谁？”
爷爷忽然抬手，指尖在我左眼眶轻轻一按——竖瞳里顿时浮出一道绿线，像水草。
“做给‘另一个你’。”
他说完，转身去灶间，留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听锁孔里发出极轻的“咯吱”声，像有人在门里磨牙。
二灯 骨做灯先选骨。
爷爷从柴垛底下拖出一只黑猫，猫己经冻硬，胡须上还挂着冰碴。
“要尾骨，七寸长，不弯不裂。”
他递给我一把磨得发亮的小锯。
锯刃贴上猫尾，发出“呲——”的一声，像割破冻纸。
尾骨取出来，白得发青，放在掌心，竟比雪还冷。
爷爷用黄酒泡骨，酒里撒了一把朱砂，骨节立刻浮出细细的红丝，像血丝顺着脉络往回长。
“骨要活三天。”
爷爷把酒坛封好，埋在灶膛灰里，“三天后，骨里会长出灯芯。”
我守着灶火，听灰里偶尔发出“哔剥”一声，像极小的骨节在伸懒腰。
三灯 油灯油是松脂，却要兑血。
血不是猫血，是我的。
爷爷用银针挑破我中指，血珠滚进松脂碗，凝成一粒红琥珀。
松脂一遇血，立刻变得粘稠，拉出的丝像蛛网。
爷爷拿一根竹筷，在碗里搅了三百六十圈，每十圈念一句：“脂为肉，血为魂，火为魄。”
最后一圈，他忽然把筷子递给我：“剩下的，你来。”
我接过筷子，发现筷子头上刻着极细的牙印，一排一排，像是谁咬过。
爷爷说那是乌雷的牙——就是十年前被冻死的那条守山犬。
“狗牙认主，”爷爷说，“你搅，它认你。”
我手一抖，筷子在碗里发出“咔啦”一声，像狗在喉咙里低吠。
西灯 芯第三天夜里，骨节里果然长出灯芯。
那是一根极细的、半透明的丝，淡金色，像从骨缝里抽出来的筋。
爷爷用镊子夹起灯芯，放在松脂血油里滚一圈，再提出来，灯芯立刻吸饱了油，沉甸甸地坠着红光。
“灯芯要编。”
爷爷递给我一根红线，“三股七结，结成活扣。”
我手指笨拙，红线却像自己有生命，一绕一缠，自己打成七个死结。
爷爷看着我手里的结，忽然叹了口气：“死扣易解，活扣难开。”
我不明白，只觉得指节发凉。
五灯 罩灯罩用冰。
爷爷从井里吊起一块整冰，冰里冻着一片去年的枫叶，叶脉血红。
他用凿子把冰凿成六角形，每角凿一道雷纹，雷纹里嵌铜丝。
铜丝通到灯芯，灯火一点，雷纹就会发亮，像六条极细的闪电。
凿到最后一角，冰面忽然裂出一道缝，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水，像血。
爷爷用指尖蘸了蘸，放进嘴里尝了尝，脸色忽然变得古怪：“是去年的霜降血。”
我不问，也不敢问。
霜降那夜，村里死了个外乡人，血溅在枫叶上，冻成了冰。
六灯 成灯做好了，六角冰罩、松脂血油、金骨灯芯、红线活扣。
爷爷把它放在西厢房的案上，灯罩里映出我的脸，却不是我八岁的模样——那脸青白，嘴角缺了一块，像被谁撕走过。
爷爷用火柴点灯，火舌舔上灯芯，却发出“嗤”的一声，像被冰咬了一口。
灯火是青色的，照得满室幽绿。
灯影里，慢慢浮起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人皮，正是冬至那夜我带回来的那张。
人皮在灯火里舒展，像被熨平，最后竟变成一张与我一般高的影子，站在灯后，对我欠了欠身。
爷爷把灯柄递给我：“抱好，它现在是你。”
我伸手去接，灯柄却冰冷刺骨，像握着一截铁链。
七试 灯爷爷锁了门，只留我和灯。
灯火在冰罩里跳动，影子也跟着跳，却跳得比我慢半拍。
我走一步，影子走一步；我停，影子却还在走，首到撞在墙上，才“啪”地折回来。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和灯芯的“噗噗”声对不上。
心跳三下，灯芯西下；心跳西下，灯芯却停一次，像漏了一拍。
我忽然明白，漏的那一拍，是影子的。
八灯 语半夜，灯芯忽然自己弯下来，像一根手指，在冰罩上写：“冷。”
我凑近看，灯芯又写：“饿。”
我写回去，用指尖在冰罩上划：“饿什么？”
灯芯顿了顿，写了一个字：“名。”
我舌根忽然一紧，拴舌绳的红线仿佛又勒进肉里。
灯芯继续写：“给我你的名字，我就饱。”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吐出一片雾气。
雾气在冰罩上凝成水珠，水珠滚成一行小字：“敕生。”
灯芯猛地一跳，灯火忽然变成血红色，影子在墙上剧烈扭曲，像被火烤的皮。
我听见门外传来爷爷的咳嗽声，紧接着是钥匙***锁孔的声音。
咔哒——门开一条缝，爷爷站在门外，脸色比灯火还青。
“灯说话了？”
他问。
我点头。
爷爷叹了口气，伸手在灯罩上一弹，灯火立刻缩成一粒豆大的青星。
影子也缩成巴掌大，重新叠回人皮，静静躺在案上。
爷爷把灯罩扣好，低声说：“它记住你的名了，下次满月，它会自己来取。”
我抱紧灯，听见灯芯里传来极轻的一声笑，像孩子，又像老人。
窗外，月亮刚升到中天，圆得像一盏冰做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