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岩蜷缩在一道背风的石褶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刺骨的地表，指尖传来的不是泥土的湿润，而是一片死寂的、烧灼后的粉末感。
他猛地缩回手，指尖沾着一抹令人心悸的炭黑。
视线抬起，越过低矮的石棱，前方那片曾经烟火炊暖的谷地，如今只剩下狰狞的焦黑色块，几根倔强的、熏得黢黑的房梁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垂死者绝望伸出的臂膀。
三天了。
距离那个血色的黄昏整整三天。
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撕裂空气的惨叫，仍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他每一根神经上。
爹、娘、小蓉……那些鲜活的面孔，连同他仅存的微薄家当和半柜子地质笔记，都化作了眼前这片冒着死气的焦骸。
他喉咙里哽着一团火炭似的硬块，咳不出，咽不下。
复仇的毒火在胸腔里日夜舔舐，烧得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但他没有嚎哭，甚至表情都近乎凝固，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北平校园里映着矿石光泽、充满探索热忱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干涸的枯井，深不见底，又像是淬了寒冰，反射着凛冽刺骨的凶光。
他死死盯着谷底那片废墟，像一头蛰伏的孤狼，在舔舐致命创伤的同时，搜寻着仇敌的任何一丝踪迹。
风似乎更急了，卷起地上尚未熄灭的灰烬，打着旋儿升腾起来，如同无数飘散的纸钱。
就在灰烬弥漫的瞬间，他的眼瞳猛地一缩。
谷底中心那片烧得最彻底的焦土上，有东西在动！
不是一个点，而是好几个模糊的黑影，正谨慎地在那片死亡之地穿梭、挖掘！
动作迅速而有条理，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训练有素的效率。
他们身上的土黄军装，在暗沉的天色下依然像一滩滩凝固的污渍。
嗡——！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
仇恨的毒焰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
是那帮畜生！
他们竟然还在这里搜索残余！
周默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原始的、同归于尽的杀意从心底咆哮而出。
他像一具挣脱了桎梏的复仇幽灵，猛地从石缝中弹起，左手抄起身旁一块沉重的、棱角嶙峋的岩石，不顾一切地朝着谷底猛扑下去！
石头划破风声，带着他整个人沉坠的力量，狠狠砸向离得最近的那个身影！
那兵似乎有所察觉，在千钧一发之际仓促扭头。
一张沾满烟灰、年轻却写满惊恐的脸映入周默岩的眼帘。
他手中的岩石偏离了头颅，重重砸在那兵的肩膀上！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被风声裹挟，显得异常沉闷。
惨嚎声刚起，就被掐断。
旁边另一个反应极快的日军士兵目眦欲裂，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就凶狠地捅了过来！
“八嘎！”
刺刀寒光一闪，首逼周默岩毫无遮拦的胸膛！
周默岩此刻肾上腺素狂飙，感官极度敏锐，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向一侧极其狼狈地翻滚！
刺刀几乎贴着他的衣襟划过，冰冷的气流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尘土呛入口鼻，他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眼前因剧烈冲击而阵阵发黑。
喉咙里涌上铁锈般的腥甜。
完了。
莽撞了。
就在他绝望地等着刺刀再次降临的瞬间——“嗷——！”
一声苍老愤怒、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惊雷在沉闷的谷地上炸开！
一道黑影，裹挟着骇人的腥风，从距离那行刺日军士兵不到十米的一处断壁残垣后猛扑而出！
那黑影速度奇快，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首撞向士兵的腰肋！
噗嗤！
一道雪亮的刀光毫无征兆地闪现，瞬间劈开了黑影的喉咙！
滚烫的鲜血如喷泉般激射，浇了那士兵满头满脸！
但那黑影扑击的冲力仍未耗尽，沉重的躯体带着临死前的巨大动能，狠狠撞倒了那惊魂未定的士兵，两个身影滚作一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另外两三个搜寻的日军士兵惊得呆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跑！！”
一个苍老嘶哑，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在弥漫的血腥与尘土中断喝！
周默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和那一声断喝指明的位置，猛地从地上弹起，手脚并用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处半塌的土窑洞，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的破口里！
背后，是日军士兵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拉动枪栓的冰冷撞击声！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打在周默岩刚刚消失的洞口上方，溅起一片土石碎渣。
但他己如惊弓之鸟般，深深地蜷缩进了窑洞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和呛人的烟尘中，胸腔剧烈起伏，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窑洞外短暂的交火声很快平息，只剩下日军愤怒的叫骂和拖拽尸体的沉重摩擦声。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周默岩粗重紊乱的喘息，还有喉咙间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咳嗽。
黑暗中，他感到有粘稠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
那不是他自己的血，是从那名被劈开喉咙的老者身上喷溅出来的！
眼前反复闪现着那惊心动魄的扑击，那绝望又决绝的咆哮，还有那一声如同破风箱般，耗尽最后生命力的断喝——“跑！”
是谁？！
那个拼死引开敌人为自己创造一线生机的老人是谁？！
这死寂的焦山沟，竟然还有人？！
周默岩蜷缩在这片庇护了他，却仿佛吞噬了某种沉重代价的黑暗角落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如同寒冰下的火焰。
仇恨的毒焰并未熄灭，反而因为这陌生的、舍命的救援而灼烧得更加炽烈，也染上了一层更加沉痛的冰冷。
这片被鲜血浸透、被火焰燎烤过的大青山，用它最残酷也最悲壮的方式，对他发出了第一声质问：活下来，凭什么？
他沾满炭灰和鲜血的手指，又一次深深抠进了冰冷潮湿的窑洞土壁。
这一次，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粉末，而是带着微微水汽的泥泞。
一片绝对的黑暗中，唯有那柄浸透了老者热血、此刻就遗落在他不远处的、简陋而锋利的柴刀，正反射着不知从何处折射进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冰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