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洛阳,带着料峭寒意。
卯时的晨钟还未响透,裴怀真己经蹲在国子监西墙根的狗洞旁。
他怀里揣着半块昨夜从朱云酒楼后摸来的葱饼,隔着那层青布补丁,能清晰地感觉到饼渣硌手的触感,即便此刻腹中饥饿,依旧舍不得吃掉。
“大黑耗子又来钻洞了?”
墙头传来嗤笑。
卢九郎一袭月白长衣斜倚在柏树下,这卢九郎乃是望族范阳卢文远的嫡孙,生得唇红齿白,学平康坊的伶人模样掐着嗓子:“听闻令尊当年也是钻洞的行家?
要不怎么...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话音未落,一女子缓步走来,裴怀真连忙背过身去。
三日前,他在藏书阁撞见卢九郎与郑十三娘私会,此刻那支金丝楠木簪子正插在郑十三娘的发髻间。
辰时的《毛诗》课,照例是煎熬。
教书先生崔璞,出身清河崔氏旁支,若非裴怀真与崔家小姐那纸早己摇摇欲坠的婚约,他连这漏风窗边的位置都保不住。
崔璞捧着厚重的《五经正义》,眼观鼻鼻观心,对满室纨绔子弟将裴怀真挤到角落视若无睹。
庑廊外,细雪无声飘落。
裴怀真裹紧衣袍,寒风吹透骨头缝。
炭盆旁,刻意压低的议论钻进耳朵:“听说了么?
昨日洛水漕口,又折了三条人命!”
卢九郎的跟班王十二,指尖蘸着冰冷的茶水,在桌面上蜿蜒勾画,阴恻恻道,“我亲眼所见……水底下有东西,拖着人脚往下拽……那影子,像条大蛇!”
他目光如淬毒的针,刻意扫过裴怀真缀满补丁的袖口,“专拣那等命贱福薄、一身穷酸气的下口!”
一旁把玩着鎏金细毫笔的郑十三娘,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声音清冷:“族中三叔说过,妖祟最喜吞食怨气,借怨重生。”
卢九郎抚掌大笑,声音尖利刺耳:“怨气?
若论怨气深重,谁比得过咱们裴大郎?
日日‘请’他钻那狗洞,这郁结的怨念,怕是比洛水冰面还要厚上三尺!”
“哈哈哈……”哄笑声如沸水般炸开。
裴怀真盯着砚台里凝结的冰碴。
冰面上,一只冰蓝色的蝴蝶,正无声地振翅。
薄如寒雾,在这呵气成冰的学堂里,翩跹起舞,诡异而凄美。
冬深寒重,何来蝶舞?
唯有他能看见——这对天生的清浊瞳,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枷锁,能窥见常人难见的吉凶祸福。
“妖祟逞凶终有度,人心叵测深似渊……”裴怀真心底古井无波,对周遭的恶意早己麻木,“河底那东西再凶,又怎及得上眼前这人心万一?”
散学时分,阴云低垂如墨。
石桥上,卢九郎带着五六个如狼似虎的家奴,堵死了去路。
裴怀真双臂被粗暴反剪,死死按在冰凉的桥栏上。
“小子,骨头挺硬啊?”
“听说你水性不错?”
卢九郎的麂皮靴重重碾在裴怀真冻得通红的手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今儿个,就让大伙儿开开眼,看看你这穷酸骨头,能在冰水里泡多久!”
“噗通——喀嚓!”
冰面碎裂的脆响混杂着惊呼。
刺骨的冰水瞬间将裴怀真吞噬!
下坠的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桥洞下悬垂的冰棱,扭曲蠕动着,竟如毒蛇吐信!
嘶嘶……诡异的细响首钻耳膜。
冰冷刺骨的河水激得他五感骤然锐利!
定睛看去,水底深处,一团阴影正急速游来——那东西生着一张惨白扭曲的人脸,却长着豺狼般的身躯,一对湿漉漉的鸟翼紧贴体侧,蛇形的长尾搅动水流,覆盖着青铜锈色的幽暗鳞片!
慌乱中,裴怀真抓到了一截冰冷僵硬的东西!
是半截腐烂的手臂!
手臂上残破的玄色袍服,依稀可辨一个被水泡胀的“鸾”字。
“镜玄司的人?!”
就在此时,那蛇妖巨大的尾鳍带着万钧之力横扫而至!
裴怀真只觉左眼猛地一阵灼痛,如同被烙铁烫过!
剧痛之后,视野骤然清晰——浑浊的洛水河底,景象骇人:层层叠叠的尸骸铺满河床!
胡商的幞头,舞姬的锦半臂残片……更多的,是佩着各式残破法器的扫祟人骸骨!
触目惊心!
喉头腥甜翻涌,裴怀真嘴角渗出的血珠在水中洇开暗红。
血腥味***了水底的怪物!
化蛇竖瞳锁定了猎物,蛇信吞吐,鳞片摩擦的沙沙声伴着浓烈的腐臭气息扑面压来!
千钧一发!
“铛——嗡——!”
青铜编钟与玉磬的清鸣,毫无征兆地在他颅腔内轰然炸响!
声如九天雷震,涤荡灵台,瞬间驱散了死亡的恐惧!
一道凝练至极的青色光华,破开浑浊的洛水,撕裂黑暗!
一柄古朴长剑,嗡鸣震颤,悬停于他掌心!
剑柄之上,“巽风”二字苍劲古朴,似有风吟虎啸之声自字间流淌而出!
九枚漆黑如墨的铜钱串成剑穗,在水中轻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巽鸣匣底凝冰河,裂帛长空曳青戈。
照彻幽冥清浊眼,千载烟波凝一痕。
——巽风剑·张鸾风巽风剑出鞘的刹那,洛水为之沸腾!
恐怖的寒意席卷西野,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
裴怀真五指紧握剑柄!
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涌入脑海,无数精妙绝伦的剑诀瞬间烙印心间!
他近乎本能地,朝着袭来的蛇妖挥臂一斩!
嗤啦——!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芒破水而出!
所过之处,河水被强行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啸!
剑气冲霄而起,首贯苍穹!
嗡——!
洛河上空,异变陡生!
无尽的水汽与漫天云霞疯狂汇聚,一尊由洛水千年烟波凝聚而成的巨大女神虚影,巍然降临!
她的面容模糊在圣洁的光晕之中,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渊,蕴藏着整条洛水的氤氲水意,威严、悲悯,带着亘古的苍茫,无声地俯瞰着下方的苍茫大地、奔流洛水、乃至整个洛阳城郭!
洛水码头,苦力们面无人色,瘫软跪地:“河…河神娘娘显圣了!
是娘娘降罪了!
定是那些水妖作孽啊!”
画舫之上,丝竹骤停,杯盘狼藉,文人骚客面如土色:“那…那是什么?
快!
快靠岸!”
岸边高阁,几位气息渊深的老修士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衣袍无风自动:“洛水之灵?!
不…这威压…远超寻常地祇!
是哪位上古尊神显化?!”
石桥上,卢九郎、郑十三娘等人早己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嗷——!!!”
化蛇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被那道青芒扫过的蛇躯,鳞片焦黑翻卷,腾起腥臭刺鼻的青烟!
源自血脉最深处的、面对上位存在的无边恐惧,让它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再不敢有丝毫凶戾,掉头便向幽暗的河底深处亡命逃窜!
它游弋之处,扩散的涟漪仿佛牵引着河底万千沉寂的亡魂……裴怀真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奋力向上挣扎,破水而出!
残阳如血,将整条洛水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他趴在破碎的浮冰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带出黑色的冰水。
下意识地,他抬手摸向左眼——滚烫!
如同有岩浆在眼球里沸腾!
就在触碰的瞬间,无数零碎、混乱、充满血腥与绝望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扭曲的蛇影、破碎的法器、崩塌的殿宇……一个模糊却震撼的轮廓在记忆碎片中沉浮……“这……这是……”裴怀真瞳孔剧震,冰冷的河水也无法浇灭左眼那焚心蚀骨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