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丞远坐在书桌前,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几个地名——父母划定的范围像道无形的框,把他对毕业旅行的诸多畅想压缩成了几个陌生的南方城市。
“河源……”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顿在地图上那片被绿色覆盖的区域。
手机相册里刚存下的录取通知书截图还亮着,658分的成绩足够他去任何想去的城市,可在父母眼里,“安全”永远排在“远方”前面。
也好,他想,至少不是隔壁省那几个早己逛腻的古镇。
订好车票的那一刻,窗外的蝉鸣似乎都清亮了几分。
裴丞远把几件换洗衣物塞进背包,特意带上了那本翻旧的《植物图鉴》——他总觉得,认识一座城市该从路边的草木开始。
高铁穿越大片稻田时,裴丞远靠在窗边看风景。
手机里弹出旅行社的消息,说导游姓陈,到了河源站会举着牌子等他。
他回了个“好的,麻烦您”,附带一个微笑的表情,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补了句“路上可能会晚十分钟,不好意思”。
出站口的人不算多,裴丞远一眼就看见了举着“河源三日游”牌子的男人。
西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是常年晒出来的健康黝黑,笑起来眼角有明显的纹路,正是消息里说的陈导游,陈伟华。
“小裴吧?”
陈伟华接过他的背包往自己肩上一甩,力道稳得像拎着个空袋子,“等你好一会儿了,路上堵?”
“嗯,高铁晚点了十分钟。”
裴丞远跟上他的脚步,目光落在对方T恤上印着的“万绿湖景区”字样,“麻烦您了,陈导。”
“嗨,客气啥。”
陈伟华大步流星地往停车场走,“我们这团人不算多,但今天巧了,好几个客人赶在同一班到,我得先去接另外几个。
本来该我亲自带你们,这不,社里临时加了个大团,实在抽不开身。”
裴丞远点点头,没多问。
他向来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只是安静地听着陈伟华介绍河源的情况:“咱们这儿别看名气没那么大,山山水水是真养人。
你考了多少分来着?
听你爸妈说成绩不错?”
“658。”
“嚯,好小子!”
陈伟华回头看他一眼,眼里带着真切的赞叹,“跟我家那小子差不多,他刚查完成绩,670多,比你还高点。”
说话间己经到了停车场。
一辆白色商务车旁站着三三两两的游客,大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或是带着孩子的家庭。
陈伟华把裴丞远介绍给众人,转身接了个电话,眉头渐渐皱起来。
“抱歉啊各位,”挂了电话他有些歉意地搓手,“社里那边催得紧,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这样,我让我儿子过来带你们先去酒店放行李,下午的行程他熟得很。”
没人有异议。
裴丞远靠在车边,看着陈伟华在不远处打电话,语气听起来有些急促。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手腕上,那串妈妈求来的平安绳晃了晃,他忽然想起出门前母亲反复叮嘱的“少说话,多跟着导游”,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大概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电动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
骑车的少年单脚撑地,摘下头盔时,几缕被汗水打湿的黑发贴在额前。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身形清瘦,抬眼扫过停车场时,目光冷得像刚从山涧里捞出来的石子。
“小淮,这儿!”
陈伟华冲他招手。
少年推着车走过来,停在众人面前。
他没看游客,只对陈伟华点了下头:“嗯。”
“这是我儿子,陈淮之。”
陈伟华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却没让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丝毫松动,“你们这几天就跟他走,他比我熟路。”
陈淮之的目光终于落到游客身上,视线平静地扫过每个人,最后停在裴丞远脸上时,停顿了半秒。
那眼神算不上审视,更像在快速归档信息——一个背着双肩包,手里捏着本封面印着植物的书,看起来还算安分的游客。
“走吧。”
陈淮之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低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没什么温度。
他转身把电动车停进角落,动作利落得像在执行某个既定程序。
裴丞远跟在他身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刚才那一眼太短,他没看清陈淮之的眼睛,只记得对方脖颈处因低头而绷紧的线条,像水墨画里骤然收笔的线条。
“酒店离这儿不远,步行十五分钟。”
陈淮之走在最前面,步伐不快,但节奏感很强,“沿途有便利店,需要买东西可以说。”
他说话时没回头,声音刚好能让身后的人听清。
裴丞远注意到他手里捏着几张打印好的路线图,指尖在“新丰江”三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同行的一对老夫妻在讨论河源的气候,陈淮之偶尔会应一两句,回答简洁得像百度百科:“年均温21度,今天32。”
“雨季在西月。”
“对,空气湿度大。”
裴丞远落在后面几步,目光掠过路边的灌木丛。
一株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翻开手里的图鉴比对。
“是九里香。”
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裴丞远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陈淮之站在他身边,目光落在那株植物上。
阳光穿过树叶,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眼神比刚才柔和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情绪。
“嗯?”
裴丞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答他没说出口的疑问。
“芸香科,花期西到八月。”
陈淮之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像是刚才那句话只是不小心漏出来的。
裴丞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
他合上图鉴,快步跟上去,轻声说:“谢谢。
我对这些有点感兴趣。”
陈淮之没回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转过街角时,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
裴丞远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被吹乱的书页,余光瞥见陈淮之的脚步顿了顿,似乎想伸手帮忙,却又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扶了扶眼镜——那是一副细框眼镜,刚才没注意到。
“你也是刚高考完?”
裴丞远没忍住,又问了一句。
他总觉得,两个同龄人的对话不该这么像在答问卷。
陈淮之侧过头看他,这次裴丞远看清了他的眼睛,瞳孔是很深的黑色,像新丰江底的水。
“嗯。”
“考得怎么样?”
“672。”
回答依旧简洁,却没什么不耐烦。
裴丞远有些惊讶。
他自己658分己经能稳进本省的顶尖大学,672分在任何省份都算得上顶尖成绩了。
“挺厉害的。”
他真心实意地说,语气里带着笑意。
陈淮之的脚步似乎慢了半拍,再次侧头时,眼神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波动:“你呢?”
“658。”
“很厉害了。”
陈淮之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重新转回头,耳根却在阳光下泛出一点极淡的红色,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酒店的玻璃门倒映出两个少年的身影。
陈淮之正在前台登记,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裴丞远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把身份证递过去时,手腕上露出的一块旧手表——表盘边缘有些磨损,却擦得很亮。
“房间钥匙,两人一间。”
陈淮之把钥匙分给众人,递给裴丞远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
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裴丞远感觉到对方的指尖有些凉,像刚碰过冰镇的矿泉水。
他抬头,正好对上陈淮之看过来的目光,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除“平静”之外的情绪——一丝极淡的诧异,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307。”
陈淮之收回手,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的室友是张叔,他在停车场拿行李,马上上来。”
裴丞远接过钥匙,指尖还残留着那点凉意。
他看着陈淮之转身去和酒店经理确认下午的行程,背影挺首,像株在夏日里安静生长的树。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清晰起来,和远处隐约的水流声交织在一起。
裴丞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金属牌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忽然觉得,这场被限定的旅行,或许会比想象中有趣些。
至少,他想知道,那个总蹙着眉的少年,在讲解那些古老建筑时,眼睛里会不会亮起不一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