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有牙齿的,专拣骨头缝里啃。桥洞像个巨大的胃袋,我在它湿冷的褶皱里醒来,
嘴里的铁锈味挥之不去。不是梦,是牙龈出血,冻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水泥拱壁,
寒气蛇一样钻进骨髓。我动了动僵硬的指头,摸到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昨晚从一个馊水桶边捡的,边缘还沾着可疑的油污。塞进嘴里,牙齿磕得生疼,
一股酸腐味弥漫开,胃里却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天还没亮透,
浑浊的灰色浸染着城市边缘的河面。桥洞外,城市像一头巨大的、冰冷的机器,
已经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我蜷缩着,
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堆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破棉絮里——那是我全部的家当,
外加一个屏幕碎成蛛网的旧手机。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惨白的光刺破昏昧。不是闹钟,
是催命符。短信一条接一条,带着冰冷的恶意,争先恐后地挤进来,
几乎要把那脆弱的屏幕撑爆。“陈默!最后三天!再不还钱,后果自负!王经理。
”“姓陈的,躲?掘地三尺也把你挖出来!等着收律师函!张总。”“陈老板,行行好,
我那二十万棺材本啊!老婆子住院等钱救命啊!刘婶。
” 这条后面跟着一串泣不成声的语音符号。“陈默,你他妈是个男人就出来!
别当缩头乌龟!当初借钱的时候孙子样呢?李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眼球,
刺进脑子里。我猛地闭上眼,那些字却像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一千三百万。
这个数字不是写在纸上,是刻在我每一根骨头上的耻辱,是勒在脖子上越收越紧的绞索。
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了,桥洞重归昏暗。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
不是因为冷,是恐惧,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能把血液冻住的恐惧。
王经理那张油光水滑、永远带着虚假笑意的脸,此刻在脑子里扭曲变形,
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李强那伙人,膀大腰圆,手臂上盘着狰狞的刺青,他们堵门时,
拳头砸在铁皮卷闸门上的巨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还有刘婶那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像无数根细线,勒进心脏,越收越紧。“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我喉咙里挤出来,短促,破碎,像野兽濒死的呜咽。
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皮肉擦破,渗出血珠,却感觉不到疼。
只有一种灭顶的绝望,像浑浊的河水,淹没了口鼻。一千三百万!把我拆零碎了论斤卖,
也填不上这个窟窿!我像一只被彻底踩进泥里的虫子,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桥洞顶壁渗下的水珠,滴在额头上,冰冷刺骨,像命运的嘲弄。天光终于挣扎着刺破了云层,
灰蒙蒙地照进桥洞。我像个幽灵,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出这个暂时的“避难所”。
必须得动,哪怕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在城市的边缘游荡。饥饿像一把钝刀子,
在胃里反复切割。我走过一排排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早点摊,那香气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小贩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单薄破旧的夹克,
加快脚步,逃离那片诱人的地狱。最终,我的目标锁定在几个巨大的、绿色塑料垃圾桶上。
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像即将执行一项关乎生死的任务,
猛地掀开其中一个盖子。就在我埋头翻找,
手指触碰到一个还算完整的、装着半盒炒面的塑料餐盒时,一个黑影猛地窜了过来!
“呜——汪!”一声低沉的警告。我吓得一哆嗦,餐盒差点脱手。定睛一看,是条金毛犬。
体型不小,但很瘦,肋骨在脏兮兮、打结的金黄色长毛下清晰可见。
它身上沾满了泥污和枯草,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在脏污的毛发间显得格外明亮,此刻正警惕地盯着我,盯着我手里的餐盒,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它在护食。我和它,一人一狗,就这样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旁,
在初冬凛冽的晨风中,沉默地对峙着。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它同样饥肠辘辘。
它眼中没有凶狠,只有一种底层生存者之间心照不宣的疲惫和警惕,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食物的渴望。最终,是我先败下阵来。
也许是它那疲惫的眼神触动了我内心同样狼狈的弦。我叹了口气,极其缓慢地,
把那个沾着油污的餐盒推了过去一点,哑着嗓子说:“吃吧……都他妈不容易。
”金毛警惕地嗅了嗅餐盒,又看看我,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疑惑。
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它低下头,大口吞咽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靠在冰冷的垃圾桶上,看着它狼吞虎咽,胃里的绞痛更厉害了。这就是我的下场?
和一条流浪狗争垃圾桶里的残羹冷炙?巨大的悲凉和绝望再次攫住了我。视线开始模糊,
城市的轮廓在眼前晃动、变形。不行,得离开这里。我挣扎着站起来,
踉踉跄跄地沿着河堤走。那金毛,吃光了炒面,犹豫了一下,竟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不知不觉,我竟走到了市中心那栋曾经属于我的写字楼下。
曾经灯火通明、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顶峰大厦”。它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楼体玻璃幕墙反射着冷漠的天光。
楼顶巨大的广告牌还在轮播着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广告。那上面,曾经有我的公司Logo。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又疯狂地震动起来。还是王经理。我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键。
“陈默!你他妈终于肯接电话了?”王经理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
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那股刻骨的恶意,“躲?我看你能躲到几时!告诉你,
你那套抵押在城西的老破小,下周一就拍卖!识相的,赶紧把钱凑上,
不然……”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老破小?
那是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是我在这座城市最后一点跟脚!他们连这个也不放过!
要把我彻底碾碎!“王八蛋!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我对着手机嘶吼,
声音劈了叉,引来路人侧目,“一千三百万!你们逼死我算了!老子他妈不活了!
”我猛地挂断电话,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奔涌,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我要死。就死在这里。死在这座见证过我所谓辉煌、如今又对我极尽嘲弄的大楼前!
我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进大厦,撞开试图阻拦的保安,冲进冰冷的电梯,
疯狂地按着顶楼的按钮。电梯无声地上升,金属墙壁映出我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脸。
后面似乎有保安在追,有惊叫声,但都被我隔绝在世界之外。
顶楼天台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冲到边缘,生锈的栏杆冰冷刺骨。脚下,
是蝼蚁般蠕动的车流,是火柴盒般的楼房。世界如此广阔,却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债务,羞辱,无穷无尽的追逼……通通烟消云散!我大口喘着粗气,
胸口剧烈起伏,一只脚颤巍巍地抬起来,跨过了那道锈迹斑斑的矮栏杆。
冰冷的金属硌着大腿。身体前倾,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心脏。风灌进耳朵,呼啸着,
像是死神的召唤。就在我闭上眼,准备投入那永恒的虚空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楼下。
就在写字楼斜对面的一个小公园边缘,一小块被午后稀薄阳光眷顾的草地上,
一个金黄色的身影。是那条金毛!它不知何时也跟到了这里。它没有看我,
完全没有在意这几十层楼高的生死边缘。它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舒展地……躺了下来。
侧躺。动作流畅得近乎优雅。它先是用鼻子拱了拱身下那片枯黄但还算干净的草地,
似乎是在确认舒适度。然后,前腿优雅地向前伸直,后腿自然地后蹬,
整个身体拉成一条流畅的直线。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地、无比放松地枕在自己的前爪上。
琥珀色的眼睛惬意地半眯着,长长的金色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阳光,
吝啬地穿过高楼缝隙,恰好落在它身上,给它脏兮兮的毛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它甚至舒服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肚子微微起伏着,
整个身体散发出一种……一种近乎圣洁的、彻底的、无与伦比的松弛感。它躺在那儿,
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都市角落里的、黄金铸就的卧佛。没有焦虑,没有债务,
没有催命的电话和短信。只有阳光,草地,和此刻绝对的安宁。时间,
在我疯狂下坠的意念边缘,诡异地凝固了。我跨在栏杆上的那条腿,僵住了。所有的嘶吼,
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赴死决心,在那一刻,被那只阳光下彻底躺平的金毛,
用一种荒诞不经却又强大无比的力量,硬生生地按下了暂停键。它怎么能……如此平静?
如此……无所谓?就在我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凝固在天台边缘,跨着栏杆,
半只脚悬在虚空之上,脑子里翻江倒海全是那只躺平金毛的松弛画面时,
身后通往天台的安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别动!抓住他!”伴随着粗嘎的吼叫,
两个穿着保安制服、气喘吁吁的身影扑了上来。像两座移动的小山,
带着汗味和制服摩擦的粗粝声响。四只铁钳般的手,不由分说地、粗暴地箍住了我的胳膊,
猛地向后一拽!“呃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从危险的边缘被硬生生拖回冰冷的水泥地。
膝盖重重磕在地上,钻心的疼。紧接着,后背被死死压住,脸颊贴着粗糙、满是灰尘的地面。
屈辱和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妈的!想死也别死这儿啊!晦气!”一个保安喘着粗气骂道,
唾沫星子喷在我后颈上,“害老子跑断腿!想跳楼?滚远点跳!
”另一个则粗暴地反剪着我的双手,用膝盖顶住我的腰眼,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挣扎是徒劳的。我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扭动了几下,最终放弃了抵抗。
身体被他们拖拽着,踉踉跄跄地拖向安全门。经过天台边缘的瞬间,
我下意识地、最后看了一眼楼下那片小小的草地。那只金毛,还躺在那里。
阳光似乎移动了角度,更暖地包裹着它。它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把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枕着,肚皮的起伏缓慢而悠长。对刚才头顶天台发生的生死时速,
对此刻我被保安像拖死狗一样拖走的狼狈,它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