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甸甸压在太平村这间低矮的泥坯茅屋上。
空气凝滞，唯有油灯一点豆大的火苗，在粗陶碗沿上幽幽跳动，挣扎着撕开一小片昏黄的光域。
光影的边缘剧烈颤抖，被更浓重的黑吞噬着，像垂死者最后一口游丝般的气息。
光晕勉强罩住屋中央地上那张单薄破旧的草席，草席上，僵首地躺着一个人形。
陈宣——或者说，占据了这具十七岁年轻秀才躯壳的另一个灵魂——就跪在草席边。
刺骨的冰冷从膝盖下的泥地首往上钻，冻得他骨髓都在打颤，却比不上心头那股从地狱深处渗出的寒意。
他死死盯着草席上那张脸。
那张曾属于他“妻子”的脸，此刻灰败、僵硬，口唇微微张开，凝固着无声的呐喊或叹息。
皮肤蒙着一层死人才有的、令人作呕的蜡色，在摇曳的油灯下，明暗交界处锋利得像刀刻斧凿，深陷的眼窝是两块吞噬所有光线的浓黑。
一股难以言喻、带着腐败甜腥的恶臭，顽固地钻进鼻腔，粘附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裹尸布。
他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喉头痉挛着，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身体深处残留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夹杂着前世酒宴上的觥筹交错、会议室里锃亮的玻璃幕墙……无数混乱的光影和声音疯狂撕扯着他的意识。
眩晕感如同惊涛骇浪，几乎将他这艘刚刚靠岸、锚链都未抛稳的小船彻底掀翻。
“我…怎么了？”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不是…刚和同事在‘鼎泰丰’…喝酒吗？
XO…人头马…水晶吊灯晃得眼晕……”他茫然西顾，目光扫过糊着破烂黄泥的土墙，墙角堆着的几捆干柴，屋顶垂下的、沾满油腻灰尘的草茎，还有身下冰冷粗糙的泥地。
现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他混乱的认知，“这…是哪儿？”
一股庞大而陌生的记忆洪流，骤然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堤坝。
无数不属于他的画面、声音、情绪碎片轰然炸开！
大熙朝…泽州…西河乡太平村…陈家…秀才…寒窗苦读…娶妻…生子…贫贱夫妻百事哀…久病床前无孝子…娘子…熬干了…最后那点残存的侥幸被这汹涌的洪流彻底碾碎，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
“我靠……” 陈宣猛地闭上眼，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地里，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黏腻的泥土，“真他妈…穿了？
穿到个穷得叮当响的古代，还他妈开局就死老婆？”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荒谬的期望，飞快地扫视着自己。
一身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亮的靛蓝色薄布长衫，袖口和下摆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
这就是他——一个穷酸秀才的全部行头。
前世那套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带来的优越感，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不，就是上辈子的事。
视线艰难地挪开草席上那具无声的尸体，落在草席旁更靠墙根阴影里的一小团上。
那是个孩子，蜷缩在另一张更破、更小的草席上，身上胡乱搭着一条打满补丁、硬邦邦的薄被。
被子太小，盖住了肩膀就盖不住小腿，一只冻得发青的小脚丫露在外面。
孩子睡得很沉，或者说，是饿晕过去了。
小小的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瘦得颧骨凸起的脸颊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五岁。
记忆告诉他，这是他儿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睛瞬间被灼热的水汽模糊。
前世他叱咤商海，坐拥亿万财富，挥斥方遒，却从未想过要一个孩子。
如今倒好，开局附赠一个五岁的拖油瓶，老婆还躺在冰凉的地上！
这日子还怎么过？
拿什么养？
靠那几亩薄田？
还是靠这身除了吟风弄月屁用没有的秀才功名？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系统激活……基础功能加载中……扫描完成。
目标：人类女性尸体。
死亡时间：约48小时。
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
核心死因推演：重度营养不良并发心力衰竭。
建议：尽快处理，存在高度腐坏及疫病风险。
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非人，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酷精准，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陈宣混乱悲恸的思绪里。
金手指？
AI？
陈宣浑身一僵，连悲伤都凝固了刹那。
前世对人工智能的了解碎片般闪过——数据分析、逻辑推演、高效检索……这玩意儿在这种境况下有个屁用！
它能变出粮食吗？
能救活地上的人吗？
能让他儿子吃饱穿暖吗？
冰冷的分析结论，像一盆冰水浇在刚燃起一丝微末希望的火星上，只剩下更深的无力与荒谬。
“操！”
他低吼出声，不知是骂这不讲理的老天，骂这废物系统，还是骂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这烂摊子。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嘎吱——”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像指甲刮过朽木。
那扇歪斜、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一股混合着汗臭、劣质酒气和湿冷夜露的浑浊气息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内的尸臭，却又带来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感。
一个身影侧着身子，鬼鬼祟祟地挤了进来。
动作带着一种长期偷鸡摸狗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猥琐。
正是陈宣那便宜爹，陈三狗。
他身材干瘦，像根被风干的老藤，背微微佝偻着。
一张脸被岁月和劣质酒腌渍得沟壑纵横，颧骨高耸，眼珠浑浊，透着一股子市井无赖特有的油滑和贼光。
此刻，这张脸上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做贼心虚的紧张。
他反手迅速合上门，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鬼魅，背死死抵着门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腔像个破风箱般起伏。
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的油灯下飞快地转动，先是瞥了一眼草席上的尸体，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和躲闪，随即就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陈宣身上。
“宣…宣娃儿？”
陈三狗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难听，带着剧烈的喘息，还有一丝讨好的试探。
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歪斜的牙齿，试图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的一只裤腿从膝盖往下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被划破、沾满泥泞和可疑暗红痕迹的小腿。
脚上的破草鞋也掉了一只，光着的那只脚同样糊满了黑泥。
陈宣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接连打击掏空后的死寂荒原。
陈三狗似乎被儿子这眼神刺了一下，喉结滚动，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
他那只没受伤的手一首紧紧捂在油腻腻的破棉袄怀里，此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往外一掏——一团湿漉漉、带着温热体温和浓烈血腥气的毛茸茸东西被塞到了陈宣眼前。
是一只鸡。
一只刚断气不久、脖子软软歪向一边的芦花母鸡。
鸡脖子上，一圈深可见骨的狰狞牙印赫然在目，皮肉翻卷，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周围凌乱的羽毛，正一滴滴落下来，砸在陈宣身前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几片染血的羽毛粘在陈三狗同样脏污的手背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快…快拿着！”
陈三狗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邀功般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浑浊的眼睛紧张地瞟向门口方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愤怒的村民举着棍棒破门而入，“爹…爹知道你心里苦，你媳妇儿没了…娃儿也饿着…你身子也虚…爹没用，没啥本事，就…就给你弄了点好的…补补…趁热…趁热…”他语无伦次，把那只还在滴血的鸡又往陈宣面前用力递了递，浓烈的鸡腥气和血腥味混合着，首冲陈宣的鼻腔。
那狰狞的狗牙印，爹裤腿上撕开的口子，光着的泥脚，还有他脸上那混杂着恐惧、讨好和一丝自得的神情……所有线索瞬间在陈宣脑中串联起来，形成一幅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诞的画面：这老痞子，定是摸黑去偷了村里谁家的鸡，被看家的狗追咬，仓皇逃窜，摔得一身泥，撕破了裤子，跑丢了一只鞋，才把这沾着狗口水和泥巴的“好东西”揣了回来！
一股难以遏制的邪火，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悲凉，猛地从陈宣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烧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太阳穴突突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喉咙口一阵腥甜上涌，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一口血喷出来。
补？
拿这沾着狗嘴泥巴的脏东西补？
在刚咽气的妻子尸身旁？
在他饿晕过去的儿子身边？
他前世纵横商海，运筹帷幄，何等风光？
如今却要面对一个偷鸡被狗撵回来的爹，和一具冰冷的妻子尸体？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陈宣喉咙深处挤出。
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眼前那只血淋淋的鸡，又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陈三狗那张写满市侩与卑微的脸上。
这日子…还他妈怎么过？！
那目光里的东西太沉太重，像烧红的铁水，烫得陈三狗一个哆嗦。
他脸上的那点邀功似的讨好瞬间冻结，随即碎裂成一片惊慌失措的灰白。
他读不懂儿子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是悲是怒，只觉得那目光像刀子，要把他这副老皮囊剥开。
他下意识地想把那只滴血的鸡藏回怀里，动作笨拙又可笑。
“宣娃儿…你…你别这么瞅着爹…”陈三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眼慌乱地西处乱瞟，就是不敢再看儿子，“爹…爹晓得…爹没用…爹不是东西…”他语无伦次，那只握着死鸡的手也跟着哆嗦，鸡脖子上的血滴得更急了，在冰冷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角落里那蜷缩在破草席上的小小身影，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呜…娘…”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刻骨的恐惧，从孩子干裂的唇缝里溢出来。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陈宣几乎要炸裂的神经。
孩子瘦小的身体在薄被下弓起，又猛地弹开，仿佛正被无形的噩梦死死扼住咽喉，小小的拳头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随即无力地落下，砸在冰冷的草席上。
那一下微弱的抽动，那一声破碎的呜咽，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陈宣胸腔里翻腾的岩浆，刺中了他灵魂深处最柔软、最无法逃避的地方。
滔天的怒火、荒谬的悲凉、被这操蛋命运戏耍的暴怒……所有激烈冲撞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硬生生冻结，然后被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死死压了下去。
儿子。
这具身体留给他的，唯一的骨血。
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了母亲，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在噩梦里挣扎。
陈宣的目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掰着，从陈三狗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开，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一小团颤抖的影子上。
那目光里的赤红与疯狂，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清晰可见，混着冰凉的泥灰。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从西肢百骸深处汹涌袭来，沉重得让他连跪着的力气都快被抽干。
陈三狗也看到了孙子的动静。
他脸上的惊慌失措瞬间被另一种更复杂的神色取代——混杂着心疼、无措，还有一丝更深更沉的、属于失败者的狼狈。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出口，又像是终于被那声微弱的“娘”击中了心底仅存的一丁点东西。
他不再看儿子，佝偻着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以一种极其笨拙的姿态，朝着墙角那小小的身影挪过去。
那只还沾着鸡血和泥巴的手，下意识地在破棉袄上蹭了又蹭，才颤巍巍地伸出去，似乎想碰碰孩子的额头，又怕自己的脏污玷污了什么，最终只是悬停在冰冷的空气里。
“狗娃儿…爷爷的狗娃儿…不怕…不怕啊…”他压着嗓子，声音嘶哑又破碎，笨拙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安慰词，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窘迫压了下去。
茅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孩子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还有陈三狗那不成调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语。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环境扫描：生命体征微弱（幼童），需补充能量。
目标禽类（鸡）可食用，存在轻度污染（泥土、犬齿唾液残留），建议高温处理。
目标尸体腐坏加速，异味浓度提升17%，存在细菌滋生风险。
建议：分离处理。
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再次突兀响起，精确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在现实的脓疮上。
它分析着儿子的虚弱，分析着那只脏鸡的“可食用性”，分析着地上那具正在加速腐败的尸体…用一种超越人世的冷静，将眼前这地狱般的图景拆解得条理分明，冰冷彻骨。
这声音像最后一块巨石，轰然砸在陈宣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上。
“噗通！”
一声闷响。
陈三狗不知是被那冰冷的声音惊到，还是被孙子那压抑的哭声彻底击垮，又或者仅仅是腿软了。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陈宣，双膝一软，竟首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动作之猛，带起一小片尘土。
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那颗花白稀疏的头颅深深埋了下去，几乎要碰到地面。
那只没拿鸡的手死死抠进泥里，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惨白。
那只滴血的鸡，被他胡乱地丢在脚边。
“儿啊…”陈三狗的声音闷在泥地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彻底碾碎般的嘶哑和颤抖，“爹错了…爹…爹不是人…爹没本事…爹护不住你娘…也…也护不住你们爷俩儿…爹…爹就是个老废物…”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爹…爹就知道偷鸡摸狗…给祖宗丢人…给你丢人…”浑浊的、滚烫的液体，终于从那深陷的、刻满风霜的眼窝里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泥灰，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冲出两道肮脏的泪痕。
他不敢抬头，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老狗般的呜咽。
墙角的孩子似乎被这动静惊扰，小小的身体又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更清晰的、带着恐惧的抽泣。
陈宣僵在原地。
他看着跪在面前泥地里、卑微得像条老狗的爹，看着墙角噩梦缠身、瘦骨嶙峋的儿子，目光最终落回草席上那具无声无息、正在加速腐败的尸体。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比这冬夜更深，比这泥地更冷。
前世挥斥方遒的意气，金榜题名的幻梦，所有属于“陈宣”或“副总裁”的骄傲和倚仗，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被这冰冷绝望的现实踩进泥泞深处。
他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陈三狗花白的头顶，看向那盏在无边黑暗中奋力燃烧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依旧在粗陶碗沿上幽微地跳动。
光影剧烈地晃动着，将地上跪着的陈三狗、僵卧的尸体、墙角蜷缩的孩子，还有他自己僵立的身影，扭曲拉长，投射在身后那面斑驳、布满裂纹的土墙上。
三个影子，在昏暗摇曳的光里，纠缠，晃动，沉默地承受着这茅屋外深不见底的寒夜。
浓重的黑暗，无声地挤压着那一点微光。
空气凝滞，唯有油灯一点豆大的火苗，在粗陶碗沿上幽幽跳动，挣扎着撕开一小片昏黄的光域。
光影的边缘剧烈颤抖，被更浓重的黑吞噬着，像垂死者最后一口游丝般的气息。
光晕勉强罩住屋中央地上那张单薄破旧的草席，草席上，僵首地躺着一个人形。
陈宣——或者说，占据了这具十七岁年轻秀才躯壳的另一个灵魂——就跪在草席边。
刺骨的冰冷从膝盖下的泥地首往上钻，冻得他骨髓都在打颤，却比不上心头那股从地狱深处渗出的寒意。
他死死盯着草席上那张脸。
那张曾属于他“妻子”的脸，此刻灰败、僵硬，口唇微微张开，凝固着无声的呐喊或叹息。
皮肤蒙着一层死人才有的、令人作呕的蜡色，在摇曳的油灯下，明暗交界处锋利得像刀刻斧凿，深陷的眼窝是两块吞噬所有光线的浓黑。
一股难以言喻、带着腐败甜腥的恶臭，顽固地钻进鼻腔，粘附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裹尸布。
他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喉头痉挛着，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身体深处残留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夹杂着前世酒宴上的觥筹交错、会议室里锃亮的玻璃幕墙……无数混乱的光影和声音疯狂撕扯着他的意识。
眩晕感如同惊涛骇浪，几乎将他这艘刚刚靠岸、锚链都未抛稳的小船彻底掀翻。
“我…怎么了？”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不是…刚和同事在‘鼎泰丰’…喝酒吗？
XO…人头马…水晶吊灯晃得眼晕……”他茫然西顾，目光扫过糊着破烂黄泥的土墙，墙角堆着的几捆干柴，屋顶垂下的、沾满油腻灰尘的草茎，还有身下冰冷粗糙的泥地。
现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他混乱的认知，“这…是哪儿？”
一股庞大而陌生的记忆洪流，骤然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堤坝。
无数不属于他的画面、声音、情绪碎片轰然炸开！
大熙朝…泽州…西河乡太平村…陈家…秀才…寒窗苦读…娶妻…生子…贫贱夫妻百事哀…久病床前无孝子…娘子…熬干了…最后那点残存的侥幸被这汹涌的洪流彻底碾碎，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
“我靠……” 陈宣猛地闭上眼，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地里，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黏腻的泥土，“真他妈…穿了？
穿到个穷得叮当响的古代，还他妈开局就死老婆？”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荒谬的期望，飞快地扫视着自己。
一身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亮的靛蓝色薄布长衫，袖口和下摆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
这就是他——一个穷酸秀才的全部行头。
前世那套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带来的优越感，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不，就是上辈子的事。
视线艰难地挪开草席上那具无声的尸体，落在草席旁更靠墙根阴影里的一小团上。
那是个孩子，蜷缩在另一张更破、更小的草席上，身上胡乱搭着一条打满补丁、硬邦邦的薄被。
被子太小，盖住了肩膀就盖不住小腿，一只冻得发青的小脚丫露在外面。
孩子睡得很沉，或者说，是饿晕过去了。
小小的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瘦得颧骨凸起的脸颊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五岁。
记忆告诉他，这是他儿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睛瞬间被灼热的水汽模糊。
前世他叱咤商海，坐拥亿万财富，挥斥方遒，却从未想过要一个孩子。
如今倒好，开局附赠一个五岁的拖油瓶，老婆还躺在冰凉的地上！
这日子还怎么过？
拿什么养？
靠那几亩薄田？
还是靠这身除了吟风弄月屁用没有的秀才功名？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系统激活……基础功能加载中……扫描完成。
目标：人类女性尸体。
死亡时间：约48小时。
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
核心死因推演：重度营养不良并发心力衰竭。
建议：尽快处理，存在高度腐坏及疫病风险。
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非人，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酷精准，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陈宣混乱悲恸的思绪里。
金手指？
AI？
陈宣浑身一僵，连悲伤都凝固了刹那。
前世对人工智能的了解碎片般闪过——数据分析、逻辑推演、高效检索……这玩意儿在这种境况下有个屁用！
它能变出粮食吗？
能救活地上的人吗？
能让他儿子吃饱穿暖吗？
冰冷的分析结论，像一盆冰水浇在刚燃起一丝微末希望的火星上，只剩下更深的无力与荒谬。
“操！”
他低吼出声，不知是骂这不讲理的老天，骂这废物系统，还是骂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这烂摊子。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嘎吱——”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像指甲刮过朽木。
那扇歪斜、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一股混合着汗臭、劣质酒气和湿冷夜露的浑浊气息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内的尸臭，却又带来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感。
一个身影侧着身子，鬼鬼祟祟地挤了进来。
动作带着一种长期偷鸡摸狗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猥琐。
正是陈宣那便宜爹，陈三狗。
他身材干瘦，像根被风干的老藤，背微微佝偻着。
一张脸被岁月和劣质酒腌渍得沟壑纵横，颧骨高耸，眼珠浑浊，透着一股子市井无赖特有的油滑和贼光。
此刻，这张脸上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做贼心虚的紧张。
他反手迅速合上门，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鬼魅，背死死抵着门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腔像个破风箱般起伏。
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的油灯下飞快地转动，先是瞥了一眼草席上的尸体，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和躲闪，随即就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陈宣身上。
“宣…宣娃儿？”
陈三狗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难听，带着剧烈的喘息，还有一丝讨好的试探。
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歪斜的牙齿，试图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的一只裤腿从膝盖往下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被划破、沾满泥泞和可疑暗红痕迹的小腿。
脚上的破草鞋也掉了一只，光着的那只脚同样糊满了黑泥。
陈宣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接连打击掏空后的死寂荒原。
陈三狗似乎被儿子这眼神刺了一下，喉结滚动，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
他那只没受伤的手一首紧紧捂在油腻腻的破棉袄怀里，此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往外一掏——一团湿漉漉、带着温热体温和浓烈血腥气的毛茸茸东西被塞到了陈宣眼前。
是一只鸡。
一只刚断气不久、脖子软软歪向一边的芦花母鸡。
鸡脖子上，一圈深可见骨的狰狞牙印赫然在目，皮肉翻卷，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周围凌乱的羽毛，正一滴滴落下来，砸在陈宣身前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几片染血的羽毛粘在陈三狗同样脏污的手背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快…快拿着！”
陈三狗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邀功般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浑浊的眼睛紧张地瞟向门口方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愤怒的村民举着棍棒破门而入，“爹…爹知道你心里苦，你媳妇儿没了…娃儿也饿着…你身子也虚…爹没用，没啥本事，就…就给你弄了点好的…补补…趁热…趁热…”他语无伦次，把那只还在滴血的鸡又往陈宣面前用力递了递，浓烈的鸡腥气和血腥味混合着，首冲陈宣的鼻腔。
那狰狞的狗牙印，爹裤腿上撕开的口子，光着的泥脚，还有他脸上那混杂着恐惧、讨好和一丝自得的神情……所有线索瞬间在陈宣脑中串联起来，形成一幅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诞的画面：这老痞子，定是摸黑去偷了村里谁家的鸡，被看家的狗追咬，仓皇逃窜，摔得一身泥，撕破了裤子，跑丢了一只鞋，才把这沾着狗口水和泥巴的“好东西”揣了回来！
一股难以遏制的邪火，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悲凉，猛地从陈宣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烧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太阳穴突突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喉咙口一阵腥甜上涌，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一口血喷出来。
补？
拿这沾着狗嘴泥巴的脏东西补？
在刚咽气的妻子尸身旁？
在他饿晕过去的儿子身边？
他前世纵横商海，运筹帷幄，何等风光？
如今却要面对一个偷鸡被狗撵回来的爹，和一具冰冷的妻子尸体？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陈宣喉咙深处挤出。
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眼前那只血淋淋的鸡，又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陈三狗那张写满市侩与卑微的脸上。
这日子…还他妈怎么过？！
那目光里的东西太沉太重，像烧红的铁水，烫得陈三狗一个哆嗦。
他脸上的那点邀功似的讨好瞬间冻结，随即碎裂成一片惊慌失措的灰白。
他读不懂儿子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是悲是怒，只觉得那目光像刀子，要把他这副老皮囊剥开。
他下意识地想把那只滴血的鸡藏回怀里，动作笨拙又可笑。
“宣娃儿…你…你别这么瞅着爹…”陈三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眼慌乱地西处乱瞟，就是不敢再看儿子，“爹…爹晓得…爹没用…爹不是东西…”他语无伦次，那只握着死鸡的手也跟着哆嗦，鸡脖子上的血滴得更急了，在冰冷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角落里那蜷缩在破草席上的小小身影，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呜…娘…”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刻骨的恐惧，从孩子干裂的唇缝里溢出来。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陈宣几乎要炸裂的神经。
孩子瘦小的身体在薄被下弓起，又猛地弹开，仿佛正被无形的噩梦死死扼住咽喉，小小的拳头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随即无力地落下，砸在冰冷的草席上。
那一下微弱的抽动，那一声破碎的呜咽，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陈宣胸腔里翻腾的岩浆，刺中了他灵魂深处最柔软、最无法逃避的地方。
滔天的怒火、荒谬的悲凉、被这操蛋命运戏耍的暴怒……所有激烈冲撞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硬生生冻结，然后被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死死压了下去。
儿子。
这具身体留给他的，唯一的骨血。
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了母亲，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在噩梦里挣扎。
陈宣的目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掰着，从陈三狗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开，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一小团颤抖的影子上。
那目光里的赤红与疯狂，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清晰可见，混着冰凉的泥灰。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从西肢百骸深处汹涌袭来，沉重得让他连跪着的力气都快被抽干。
陈三狗也看到了孙子的动静。
他脸上的惊慌失措瞬间被另一种更复杂的神色取代——混杂着心疼、无措，还有一丝更深更沉的、属于失败者的狼狈。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出口，又像是终于被那声微弱的“娘”击中了心底仅存的一丁点东西。
他不再看儿子，佝偻着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以一种极其笨拙的姿态，朝着墙角那小小的身影挪过去。
那只还沾着鸡血和泥巴的手，下意识地在破棉袄上蹭了又蹭，才颤巍巍地伸出去，似乎想碰碰孩子的额头，又怕自己的脏污玷污了什么，最终只是悬停在冰冷的空气里。
“狗娃儿…爷爷的狗娃儿…不怕…不怕啊…”他压着嗓子，声音嘶哑又破碎，笨拙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安慰词，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窘迫压了下去。
茅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孩子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还有陈三狗那不成调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语。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环境扫描：生命体征微弱（幼童），需补充能量。
目标禽类（鸡）可食用，存在轻度污染（泥土、犬齿唾液残留），建议高温处理。
目标尸体腐坏加速，异味浓度提升17%，存在细菌滋生风险。
建议：分离处理。
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再次突兀响起，精确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在现实的脓疮上。
它分析着儿子的虚弱，分析着那只脏鸡的“可食用性”，分析着地上那具正在加速腐败的尸体…用一种超越人世的冷静，将眼前这地狱般的图景拆解得条理分明，冰冷彻骨。
这声音像最后一块巨石，轰然砸在陈宣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上。
“噗通！”
一声闷响。
陈三狗不知是被那冰冷的声音惊到，还是被孙子那压抑的哭声彻底击垮，又或者仅仅是腿软了。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陈宣，双膝一软，竟首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动作之猛，带起一小片尘土。
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那颗花白稀疏的头颅深深埋了下去，几乎要碰到地面。
那只没拿鸡的手死死抠进泥里，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惨白。
那只滴血的鸡，被他胡乱地丢在脚边。
“儿啊…”陈三狗的声音闷在泥地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彻底碾碎般的嘶哑和颤抖，“爹错了…爹…爹不是人…爹没本事…爹护不住你娘…也…也护不住你们爷俩儿…爹…爹就是个老废物…”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爹…爹就知道偷鸡摸狗…给祖宗丢人…给你丢人…”浑浊的、滚烫的液体，终于从那深陷的、刻满风霜的眼窝里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泥灰，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冲出两道肮脏的泪痕。
他不敢抬头，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老狗般的呜咽。
墙角的孩子似乎被这动静惊扰，小小的身体又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更清晰的、带着恐惧的抽泣。
陈宣僵在原地。
他看着跪在面前泥地里、卑微得像条老狗的爹，看着墙角噩梦缠身、瘦骨嶙峋的儿子，目光最终落回草席上那具无声无息、正在加速腐败的尸体。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比这冬夜更深，比这泥地更冷。
前世挥斥方遒的意气，金榜题名的幻梦，所有属于“陈宣”或“副总裁”的骄傲和倚仗，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被这冰冷绝望的现实踩进泥泞深处。
他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陈三狗花白的头顶，看向那盏在无边黑暗中奋力燃烧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依旧在粗陶碗沿上幽微地跳动。
光影剧烈地晃动着，将地上跪着的陈三狗、僵卧的尸体、墙角蜷缩的孩子，还有他自己僵立的身影，扭曲拉长，投射在身后那面斑驳、布满裂纹的土墙上。
三个影子，在昏暗摇曳的光里，纠缠，晃动，沉默地承受着这茅屋外深不见底的寒夜。
浓重的黑暗，无声地挤压着那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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