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十年代的南方小镇,空气里浸着蜜糖般的甜润,
像一颗被初夏暖阳泡得软糯、表皮沁出金黄油亮的枇杷。东江的水汽氤氲,
携带着裁缝铺里飘出的新鲜布匹气息和熨斗熨烫的微焦味道,
又裹挟着新华书店刚拆封书籍特有的、略带生涩的油墨清香,
沉甸甸地、湿漉漉地浮在清晨微凉的青石板路上,每一步踏下去,
都仿佛踩在旧时光柔软的肌理上。刘爱玲攥紧了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带子,指节微微泛白,
低着头匆匆走进被高大香樟掩映的校门。粗黑油亮的麻花辫梢,沾着细碎晶莹的晨露,
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教学楼前,几株高大的白玉兰开得正盛,洁白肥硕的花朵缀满枝头,
喧腾得如同凝固的云朵。一阵微风吹过,一朵饱满得几乎要绽裂的花苞被轻轻摇落,
带着宿夜的清凉,不偏不倚,轻轻坠在她瘦削的肩头,像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悄悄为她别上了一枚温润、带着清冽芬芳的碎玉。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拂去。
**2**早读的铃声还悬在稀薄的晨雾里,未曾敲碎这慵懒的静谧,
教室里的议论声已如蜂群般嗡嗡作响,充满了好奇与兴奋。“听说了吗?是从广州转来的!
”前排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用翻开的语文书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辫梢系着的廉价塑料蝴蝶随着她刻意压低却又难掩激动的话音,微微颤动着翅膀。
刘爱玲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课桌边缘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去年某个无聊的下午,
她用圆规尖偷偷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此刻,
这小小的秘密正被窗格漏进的、带着暖意的晨光晒得微微发烫,仿佛藏着无人知晓的心事。
“笃、笃、笃……”皮鞋敲击水泥走廊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笃定,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住了教室里的所有喧闹。
一瞬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几声零落的鸟鸣。班主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身后跟着一个瘦高的身影。那是个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校服的男生,
领口一丝不苟地紧扣着,衬得脖颈修长。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教室,清澈,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宛如深潭里浸润了千年的黑曜石,深邃而内敛。“张浩然。
”班主任把厚重的教案放在讲台上,粉笔灰轻轻扬起。男生微微欠身,姿态从容,
声音清冽干净,如山间初融的雪水汇成的溪流,淌过光滑的卵石:“大家好。
”他跟在班主任身后,走向教室后方。脚步停在刘爱玲旁边的空位。他拉开旧木椅坐下,
动作间带起一阵干净清爽的肥皂清香,像初春清晨的阳光味道。
这味道猝不及防地撞上刘爱玲发间那点母亲从供销社买来的、廉价却浓郁的玉兰香精气味。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瞬间交融、碰撞,竟让她觉得那平日里习惯的玉兰香,
陡然变得浓烈而陌生,甚至有些刺鼻。一股莫名的热意瞬间涌上耳根,她慌忙低下头,
把摊开的语文书哗啦翻过两页,纸张摩擦的声音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3**最初的交谈,像隔着一层若有似无、薄如蝉翼的轻纱,小心翼翼,
带着试探的距离。张浩然需要借用三角尺,会侧过身,轻声说:“麻烦你。
”那“你”字的尾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的、微微上扬的调子,
是刘爱玲从未在这个闭塞小镇听过的广州口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
她心跳莫名快了一拍,递过去时,指尖绷得紧紧的,仿佛那三角尺有千斤重,
几乎是抛掷般放到了他摊开的掌心,尺子尖在两人课桌相接的木质桌面上,“嗤啦”一声,
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白痕。打破这层薄纱的,是在光线略显昏暗的生物实验室。
两人被分在一组,凑在同一个显微镜前观察草履虫。载玻片上,
那些微小的生命在浑浊的水滴里蠕动。张浩然凝神调整着焦距旋钮,
手肘不经意间向后轻轻碰了刘爱玲一下。只听“叮”一声极细微的脆响,
两人手中的载玻片边缘轻轻相撞。显微镜的视野里,那些原本慢悠悠游动的透明小生物,
顿时像炸了锅,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乱作一团。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让两人下意识地同时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镜筒,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先是愕然,随即,
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几乎同时从彼此眼底溢出。镜片后的眼睛,都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无声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意在只有仪器低鸣的安静实验室里悄然漾开。那层无形的薄纱,
就在这心照不宣的笑意中,悄然滑落,无声无息。**4**操场的春天,
是被五彩斑斓的风筝线和少年奔跑的身影搅动起来的。张浩然举着线轴,
逆着温煦的春风奔跑。额前细碎的黑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贴在光洁的额角。
那副黑框眼镜早已滑到了鼻尖,随着他的跑动危险地摇晃着,他也无暇去扶。
刘爱玲追在他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根绷得笔直、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风筝线,
以及线那头越飞越高、几乎要融入蓝天的彩色纸鸢。她能看到他白衬衫的后背,
被汗水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像一朵飘忽不定、承载着少年热力的云。然而,
那朵“云”最终还是被高高水杉树尖锐的枝桠捕获了。风筝线缠绕在树梢,
鲜艳的纸鸢可怜巴巴地挂在绿叶间。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走向操场边缘那堵矮墙。
踩着墙砖凹凸不平的缝隙,笨拙地向上攀爬。刘爱玲踮着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那缠绕的线,
身体微微前倾。就在这时,脑后粗黑的麻花辫突然被一根横生的细枝牢牢勾住,猛地一拽,
头皮传来轻微的刺痛。“别动。”张浩然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他小心地稳住身体,
腾出一只手去解那缠绕的发辫。他的手指修长,带着少年特有的热度,
在她发丝和耳畔间灵活地穿梭。解开的瞬间,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极轻地擦过她温热的耳垂。
那一触,像被蜜蜂的尾针极轻极快地蜇了一下。细微的、带着奇异电流感的麻痒,
瞬间从耳垂窜开,传遍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都僵了一下,脸颊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
夏日的傍晚,暑气渐消,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甜腻醉人的栀子花香,
几乎能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两人骑着自行车,
一前一后穿梭在狭窄曲折、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刘爱玲小巧的女式自行车,
铃铛是清脆悦耳的“叮铃铃”,像她此刻莫名轻快的心情。张浩然那辆略显高大的男车,
铃铛则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如同少年笨拙的心事。小巷尽头拐角处,有一家小小的冰室。
玻璃柜台里码放着裹着厚厚棉被的玻璃瓶绿豆沙。买上两瓶,插上细长的麦管。
“噗嗤”一声,吸管戳破薄薄的封口纸,冰凉清甜的汁液裹挟着细小的气泡涌入口腔,
在舌尖噼啪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燥热。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亲密地交叠在斑驳的巷壁上。刘爱玲的车筐里,躺着一块素白的棉布手帕,
上面只绣了半片银杏叶的轮廓,细密的针脚戛然而止。张浩然的车筐里,
则是一本借来的、边角微卷的吉他谱。偶尔,两辆自行车的车把会随着颠簸的路面轻轻一碰,
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两人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调整方向,
不约而同地微微侧过泛起红晕的脸颊,假装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5**教室后墙那扇落满灰尘的老窗外,高大的银杏树在秋风中慷慨地洒下金黄。
窗台下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像铺了一层柔软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地毯。刘爱玲注意到,
张浩然总会在课间或午后,蹲在那片金黄里,仔细地挑拣着。
他寻找那些形状最完整、叶脉最清晰、颜色最纯粹的银杏叶,像在寻找珍贵的标本。然后,
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夹进那本厚重的、硬壳的英汉词典里,像收藏起一页页秋天的书签。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隐秘的涟漪。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刘爱玲就来到了教室。她手中紧握着一片刚从枫树上摘下的叶子,
颜色是那样热烈纯粹的火红,仿佛燃烧着一小团火焰。她拿出针线盒里最细的红棉线,
笨拙却认真地打了个小小的结,将线系在叶柄上。然后,她屏住呼吸,
轻轻拉开张浩然桌洞里那个旧铁皮铅笔盒的盖子,像放置一个易碎的梦,
将这片系着红线的枫叶,悄悄放进了他的橡皮和铅笔之间。几天后的一次大扫除,
教室里桌椅挪动,一片混乱。张浩然放在桌肚里的硬壳笔记本被不小心碰落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散开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纷飞的纸页间,
几张夹在里面的树叶像被惊动的蝴蝶,打着旋儿飘落出来。
刘爱玲的目光被其中一片吸引——那正是她偷偷放进去的火红枫叶。只是此刻,
在那片枫叶的旁边,安静地躺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而让她心跳骤然加速的是,
那片银杏叶的叶面上,被人用极其工整、细致的蓝黑墨水笔迹,
清晰无比地描摹着叶片舒展的优美轮廓和每一根纤细如发丝的叶脉纹路。
那笔触的专注和精确,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她那个清晨的秘密。她一眼就认出,那描摹的,
正是她之前塞进他铅笔盒里的那片叶子。**6**音乐教室里,老旧的手风琴被老师拉响,
流淌出《茉莉花》那熟悉而婉转的旋律。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微小的尘埃。刘爱玲心不在焉地听着,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铅笔,
木质的笔杆在她纤细的指尖灵活地打着旋儿。目光随意地抬起,扫过讲台,
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张浩然没有看黑板上的简谱,
没有看老师翻飞的手指,也没有看窗外,他的目光,
专注地、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转动铅笔的指尖上。那目光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
像聚光灯般灼人。刘爱玲的手指像被瞬间冻住,僵硬得失去了所有知觉。“啪嗒”一声轻响,
那支失控的铅笔从她指间滑脱,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清脆的声响在悠扬的琴声和歌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全班的歌声和目光,瞬间被这声响吸引,齐刷刷地聚拢到她身上,带着探寻和好奇。
刘爱玲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而讲台下的张浩然,早已飞快地低下头,
几乎要把脸埋进课本里,只有那暴露在短发外的耳根,漫上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红晕,
像一颗熟透欲滴的樱桃。**7**那目光短暂而灼热的对撞,
像在刘爱玲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各种理由在课后磨蹭。当张浩然伏在旧课桌上,眉头微蹙,
专注地演算着复杂的数学题时,她就在旁边慢吞吞地整理着书包,把书本拿出来又放进去,
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他握笔的右手上——那微微用力的指节,
干净修剪的指甲,笔尖划过纸张时沉稳的沙沙声。美术课写生,静物台上摆着几个红苹果。
刘爱玲握着炭笔,心思却全然不在那圆润的果实上。她笔下画出的苹果歪歪扭扭,毫无生气。
然而,在速写本无人注意的角落空白处,她却用极轻极细的线条,
偷偷勾勒出一个低头专注的侧影——线条流畅,细节清晰,
连那副黑框眼镜的轮廓都异常认真,每一笔都倾注着小心翼翼的关注。张浩然也变得不同了。
一次语文课上,刘爱玲喉咙发痒,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咳了几声。片刻之后,
一颗圆润的、裹着银色锡纸的润喉糖便轻轻滑落在她的桌角。她抬眼看去,
只见那锡纸包装被细心撕开了一个小小的、方便取用的角。另一次物理课,
她被老师突然点名提问,面对复杂的电路图一时语塞,卡在那里,脸颊涨红。
就在她窘迫万分时,桌下,他的笔杆极轻、极快地在她课本的边缘敲击了两下,
那轻微的震动像电流,瞬间点醒了她某个遗忘的要点。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放学时,
雨势丝毫未减。张浩然撑开一把半旧的黑色大伞,
几乎毫不犹豫地将伞面完全倾向刘爱玲这边。冰凉的雨水迅速打湿了他左边的肩膀和手臂,
深蓝色的校服布料颜色变得沉重而深暗。“没事,男生火力旺。
”他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湿漉漉的额发,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
雨水顺着他微湿的短发发梢,汇聚成珠,滴落在他线条清晰的锁骨凹陷处,
留下一点微凉的湿痕。刘爱玲慌忙转过头,不敢再看,胸腔里却像揣了一只小鹿,怦怦乱跳。
那一滴水坠落的位置,像被烙印般,牢牢记在了她的心底,
带着雨水的微凉和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
**8**这份彼此了然于心却又秘而不宣的默契,
像初夏枝头刚刚冒出、裹着细细绒毛的青桃,散发着生涩又诱人的微酸气息,
带着一种懵懂的诱惑。那层薄薄的绒毛屏障脆弱而敏感,谁都不敢轻易伸手去触碰,
唯恐惊扰了这份小心翼翼的美好。他们依然会在课间热烈地讨论复杂的电路图,
争论某个公式的推导;依然会分享课间带来的、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硬糖,
橘子味的清甜在舌尖化开。只是在传递练习本或试卷时,动作会不自觉地放慢半拍,
指尖在纸张边缘若有似无地停留,仿佛在传递着无声的密码。放学路上,他们并肩走着,
穿过喧嚣渐渐散去的街道,走向各自回家的巷口。相伴的沉默里,不再仅仅是尴尬,
反而蕴藏着一种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千言万语。路边的白玉兰树安静地伫立,
树影在夕阳下拉长。回到家中,昏黄的灯光下,刘爱玲拿起搁置的绣绷。素白的棉布绷架上,
彩色的丝线渐渐有了生命,不再只是单调的花草,而是勾勒出两个并肩而坐的模糊背影,
轮廓依偎在一树用丝线绣成的、繁盛如雪的白玉兰下。每一针每一线,
都缠绕着少女隐秘的心事。**9**初三的教室,被雪片般纷至沓来的试卷筑起了高墙。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粉笔灰和少年人紧张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黑板旁,
用红粉笔写着的倒计时数字,像被无形的刀削过,一天天消瘦下去。
粉笔灰在日光灯管苍白的光线下无休止地纷扬着,宛如一场无声的微型暴风雪,
又似无数迷途的白色蝴蝶。刘爱玲捏着刚发下来的物理试卷,
鲜红的叉号像一道道刺目的伤痕,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卷面,刺得她眼睛发涩。
一股无力的沮丧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第二天清晨,她刚坐下,
就发现桌面上静静地躺着一本簇新的活页笔记本。翻开硬质的封面,
里面是工整到不可思议的字迹——她所有的错题都被重新誊抄,
解题步骤用红、蓝、黑三色笔标注得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关键处还用细小的箭头做了注释。
那字迹清晰、稳定,如同最精密的印刷体。“这里,
”一只手指点在了纸面受力分析图的位置,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节分明,
“最好把摩擦力单独画出来,受力方向别弄反了。
”刘爱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截干净的手指,
鼻尖萦绕着他袖口沾染的、淡淡的蓝黑墨水特有的气味。
那些原本冰冷生硬、令人头疼的物理公式和符号,在这气息和指尖的指引下,
似乎也悄然染上了某种令人安心的温度。深夜,
台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桌上投下一个温暖的小世界。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的灯火。
刘爱玲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数字和符号交织。而在那些演算的间隙,
在纸张的空白边缘,那三个字——“张浩然”——被她一遍又一遍,
无意识地、流畅地书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她恍然发觉,原来他的名字,
笔画竟是这样的顺畅好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感。
**10**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敲响,像一声解放的号令。
喧嚣了一天的校园渐渐沉入寂静,浸在银白如水的月光里。白日里的燥热褪去,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
踩着被昏黄路灯拉得细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的影子,走向空旷的校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