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但几乎没打打杀杀;真正的冲突是“如何把今天过好”。
前“和胜堂”龙头,十年前金盆洗手。白天在老街开烧腊档,晚上给街坊修电饭煲。
信条:能用菜刀解决的事,别动西瓜刀。
早上五点,天刚泛蟹壳青,高寒就醒了。
和胜街的清晨总是先被气味叫醒的:烧腊档的麦芽糖皮水味、隔两条巷的猪杂粥胡椒味、再远一点,珠江涌来的潮腥味。
这些味道像三班倒的工人,挨个从窗缝里钻进二楼的小房间,把高寒从梦里拎了出来。
他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脚趾碰到昨晚儿子扔下的外卖制服,皱了皱眉。
高野凌晨两点才收工,现在正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手机还亮着,停在“骑手交流群”的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兄弟们,今天千万别接和胜街的最后一单,有老头在巷口撒钉子”。
高寒把手机摁灭,顺手把制服裤子挂到椅背。
裤脚沾着泥,泥里掺着半截玫瑰花瓣。
他摇摇头:小兔崽子,送外卖送到花店去了?
卷闸门“哗啦啦”的声音像早起的开场锣,惊醒了门口打盹的橘猫。
橘猫是街尾凉茶铺养的,大名“陈皮”,但大家都叫它“肥仔”。
肥仔伸了个懒腰,尾巴扫过红纸,红纸“啪”一声贴到了高寒小腿肚。
——《关于和胜街片区旧改项目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补偿方案征求意见稿》。
红纸还是湿的,浆糊顺着高寒的腿往下爬,像一条冰凉的小蛇。
他把它揭下来,对折,再对折,直到能塞进裤兜。
然后像往常一样,点炉子、烫皮、淋水、风干、进炉。
烧鹅在炉膛里慢慢变成枣红色,油脂滴在炭火上,“滋啦”一声,冒出白烟。
高寒盯着火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
也是这样的清晨,他拎着一把西瓜刀,从这条街一路砍到码头。
那天之后,江湖上再没人敢叫他的本名“高寒”,都喊他“高阎王”。
后来金盆洗手,阎王变成了烧腊佬,刀从西瓜刀变成了菜刀,唯一没变的是——只要火苗还在,他就得把今天过好。
六点半,第一只烧鹅出炉。
高寒拿钩子钩住鹅脖子,挂在橱窗,油光锃亮的皮上映出街对面的工地围挡。
围挡上是唐氏地产的广告:和风雅筑·新岭南人居标杆,背景P了一群穿旗袍的模特,站在骑楼喝早茶——骑楼还是这条骑楼,只是模特的脸一个比一个像AI。
高寒眯起眼。
他看见围挡底下站着个戴安全帽的女人,正拿手机拍他的烧鹅。
女人穿白衬衫、黑西装裤,裤脚沾了灰,像刚从混凝土堆里***。
她抬头,目光穿过马路,和高寒对上。
两人都愣了一秒。
然后女人举起手机,冲他晃了晃,像在打招呼,又像在挑衅。
高寒用钩子戳了戳烧鹅的肚子,油脂“噗”地溅出一滴,落在橱窗的价目表上,正好盖住“半只68”的“6”。现在半只烧鹅卖“8块”了——挺好,明天生意肯定爆。
七点,高野被闹钟炸醒。
他昨晚送外卖送到三点,总共跑了四十二单,赚了三百八十六块七毛,其中二十块是小费——来自一个穿JK制服的小姑娘,备注“骑手哥哥能帮我带杯喜茶吗?要三虾包”。高野没接单,因为和胜街没有喜茶,只有凉茶,而凉茶铺的四眼仔讨厌他。
高野揉着眼睛下楼,看见他爸正把第二炉烧鹅推出来。橱窗里挂着八只鹅,排成一排,像一队油光发亮的士兵。
“老豆,早。”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掰鹅腿。
“洗手。”高寒头也不抬。
高野“哦”了一声,转进水槽。
水龙头坏了,水流分成两股,一股正常,一股像得了前列腺炎。
高野就着细的那股刷牙,泡沫吐到花盆里,花盆里种着葱,葱叶上沾着牙膏。
“昨晚又去哪浪了?”高寒问。
“没浪,送单。”高野吐掉牙膏,“有个写字楼停电,电梯不能用,我爬了二十三层。”
“客户给你小费没?”
“给了,一包湿纸巾。”
高寒笑了一声,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今天别跑单了,留下来砍鹅。”
“不行,今天周三,中午写字楼那帮社畜要点烧腊饭,我得冲单王。”高野套上制服,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A4纸,“对了,昨晚回家路上有人塞给我的,说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高寒接过来——是《和胜街旧改补偿方案》的复印件,最后一页用红笔圈了一行字:
D类历史违建无产权,补偿单价:零元。
高寒盯着那行字,舌尖顶了顶腮帮子。
十年前他出狱,第一件事就是回和胜街,把当年抵债的档口房产证从抽屉里翻出来——证上写着“商业用房”,面积六十八平。现在告诉他这是“违建”?
他把复印件对折,塞进裤兜,和早上那张红纸作伴。
“老豆?”高野凑过来,“是不是要拆?”
“拆不拆,烧鹅都要卖。”高寒拿刀背敲了敲儿子的头盔,“去,跑你的单。记得三点回来收档。”
高野“哦”了一声,推着电瓶车出门。
门口,肥仔猫正趴在车轮上舔爪子。
高野捏了捏它的后颈肉:“肥仔,帮我看店,有人闹事就挠他。”
肥仔“喵”了一声,像在说“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