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墙怎的比父王书房还难翻!”我揪着墙头野草咬牙切齿,发间金步摇晃得叮当响。
早知今日要翻墙逃相亲宴,昨日就不该贪嘴多吃三碗樱桃酪。
墙下突然传来马蹄声。
我探头往下瞧,正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玄甲将军端坐马上,薄唇抿成锋利的线,手中马鞭还缠着我刚掉下去的绣鞋。
1“沈、娇、娇。”
楚怀安一字一顿唤我名字,惊得我手一松,整个人直直栽进他怀里。
檀香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他胸膛震得我耳尖发烫:“郡主这是要逃去哪?”我慌忙拽住他护心镜,指尖触到尚未干涸的血迹:“将、将军刚剿匪回来?”“不如郡主会挑时辰。”
他单手将我拎到马背上,绣鞋“啪嗒”落在我裙边,“上月砸了礼部尚书的琉璃屏风,前日烧了御膳房半间屋子,今日又打算拆本将军的府墙?”我缩着脖子装鹌鹑,偷偷用裙摆盖住沾满泥的罗袜。
春阳暖融融地烘着后颈,却烘不化身旁这块千年寒冰。
马蹄嘚嘚穿过长街,我盯着他执缰的手出神——虎口有道新伤,结着暗红的痂。
“看够了吗?”“没呢。”
我脱口而出,旋即被自己惊到,“我是说...将军的手该上药了!”楚怀安突然勒马。
我猝不及防撞上他后背,鼻尖蹭到冰冷的铠甲。
他翻身下马时披风扫过我脸颊,留下淡淡药草香:“郡主金尊玉贵,楚某的伤不劳费心。”
我提着裙摆追进府门,差点撞上突然驻足的背影。
庭院里跪着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老管家举着荆条颤巍巍道:“老奴该死,没拦住郡主...”“该领罚的是我。”
我梗着脖子挤到楚怀安跟前,“将军要打要骂冲我来,别为难他们!”他解佩剑的手顿了顿,玄色大氅在青石砖上投下浓重的影。
我盯着他腰间晃动的螭纹玉坠,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拿金疮药来。”
众人如蒙大赦。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穿过回廊,在书房门槛处被突然转身的楚怀安截住。
他居高临下望过来时,我正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发呆。
“郡主可知错?”“知错知错!”我小鸡啄米般点头,趁机揪住他袖口轻晃,“所以将军罚我留下煎药可好?我保证不炸厨房!”楚怀安抽回袖子,耳尖却泛了可疑的薄红:“胡闹。”
我笑嘻嘻凑近半步,袖中藏着的桂花糕险些掉出来。
这招可是跟话本里学的——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
谁知刚摸出油纸包,就听见廊下传来惊呼:“将军!您肩上的伤裂了!”我这才注意到他左肩渗出血色,玄甲缝隙里隐约露出染红的绷带。
方才抱我时...是扯到伤口了吗?“无碍。”
楚怀安侧身避开我伸出的手,却被我攥住腕子。
温热血珠顺着指缝滑落,烫得我心头一颤。
“别动!”我踮脚去扯他衣领,“快让我看看...”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腾空。
楚怀安单手将我拎到檀木椅上,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我嗅到他襟前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郡主再乱动,楚某只能派人通知王爷了。”
我立刻正襟危坐,趁他转身取药时,偷偷将桂花糕塞进他砚台底下。
窗棂漏下的光斑在他眉骨跳跃,我望着那道横贯左脸的旧疤,突然想起三年前初见:“那时他还是戍边小将,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浑身是血地跪在父王帐前请罪。
我躲在屏风后偷看,被他抬眼时的凌厉惊得打翻果盘。
如今那道疤淡了,可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倒比当年更甚。”
“在想什么?”我回神时,楚怀安已重新束好发冠。
药瓶在他掌心泛着幽幽青光,我鬼使神差般开口:“将军可知,京城姑娘都怕极了你?”他擦拭剑穗的手未停:“楚某粗人,自不及世家公子温润。”
“可我不怕。”
我跳下椅子凑近案几,“她们说你杀人如麻,我却见过你给受伤的小雀包扎。
她们传你铁石心肠,但刚才...”我故意拖长语调,伸手戳了戳他紧绷的胳膊,“你明明舍不得凶我。”
楚怀安霍然起身,剑鞘撞翻茶盏。
我慌忙后退,后腰抵上冰冷的博古架。
他抬手护住我发顶时,白玉扳指擦过鎏金香炉,叮当脆响惊飞了窗外雀鸟。
“郡主慎言。”
我仰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下颌,忽然发现他睫毛长得过分。
温热的呼吸拂过额发,我悄悄将染血的帕子藏进袖袋:“那将军慎行呀,再后退半步,可要压碎前朝的青玉樽了。”
2砚台底下的桂花糕终究没送出去。
我趴在书案上戳弄笔架,看楚怀安蘸着血水写军报。
烛火将他侧脸轮廓拓在窗纸上,连那道疤都镀了层暖光。
“将军饿不饿呀?”我第三次偷瞄他手边的茶盏,“城南王记的酥油饼...”“戌时三刻闭市。”
他头也不抬地打断,“此刻赶去只能买纸钱。”
我气鼓鼓地绞着裙带,突然听见自己肚子“咕噜”一声。
楚怀安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宣纸上晕开红梅似的斑点。
“来人。”
他叩了叩镇纸,“取些...”“要糖蒸酥酪!多加蜂蜜!”我腾地坐直身子,发髻上的珠花扫过他臂甲,“再配一碟玫瑰馅儿的毕罗!”楚怀安揉着额角挥手,候在门外的亲兵憋笑憋得直抖。
我得意地晃着脚,冷不防被扔了件狐裘兜头罩住。
“穿好。”
我扒拉着领口的白狐毛,嗅到清冽的雪松香。
这分明是他惯用的熏香,衣襟处还沾着几点墨痕。
“将军怎知我怕冷?”我故意把袖子甩得哗哗响,“莫不是日日偷瞧我翻墙?”他提笔蘸墨的腕子一歪,狼毫在军报上划出长长墨迹。
我瞧着他耳尖又泛起薄红,正要凑近细看,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将、将军恕罪!”小丫鬟跪在廊下瑟瑟发抖,“奴婢手滑...”楚怀安蹙眉欲起,我抢先掀起帘子:“可有伤着?快让我瞧瞧!”蹲下身时,袖中突然滚出个油纸包——是那枚被压扁的桂花糕。
小丫鬟盯着糕点上“王记”的朱砂印,突然破涕为笑:“原来将军也爱吃甜食!”“不是...”我手忙脚乱要藏,忽觉后领一紧。
楚怀安拎猫崽似的把我提起来,玄色皂靴踏过那枚罪证,碾得满地碎瓷都染了桂花香。
“收拾干净。”
他声音比檐下的铁马还冷,攥着我后颈的力道却轻得像拈花。
我被“请”回书房时,糖蒸酥酪已冒着热气。
银匙搅动乳白的酪浆,我偷瞄正在研墨的楚怀安:“将军府的点心师傅,比御膳房还厉害呢。”
“御厨可不会往杏仁茶里掺黄连。”
我呛得直咳嗽,想起上月恶作剧被他当场识破的糗事。
烛花“噼啪”爆开,我瞧见他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胆子又大起来。
“将军知道西跨院有株百年桂树吗?”我舔掉唇边的蜂蜜,“花开时能酿三坛酒呢!”楚怀安终于搁笔:“郡主连我院中草木都摸清了?”“何止草木!”我掰着手指细数,“东厢房檐下有燕子窝,马厩西侧埋着陈年女儿红,还有...”话到嘴边猛地噎住,总不能说连他沐浴的时辰都打听过。
他突然起身逼近,阴影将我笼在圈椅里。
我慌忙抓起银匙挡在身前:“将军要作甚?”“郡主夜探将军府十七次。”
他撑住扶手俯身,玉冠垂下的流苏扫过我鼻尖,“可曾数过书房的窗棂?”我后背紧贴椅背,能数清他睫毛在烛火下的颤动:“二、二十四根?”“错。”
他忽然伸手,从我发间摘下半片桂叶,“是三十六根。”
我盯着他指尖的枯叶,突然想起昨夜翻墙时确实蹭过桂树枝桠。
这人是背后长了眼睛不成?更漏声催得烛火摇曳,我捧着空碗耍赖:“再吃一碗就回府!”“戌时已过。”
楚怀安推开窗,月色混着桂花香涌进来,“王爷此刻应当...”院外突然传来喧哗,父王中气十足的怒吼惊飞满树栖鸟:“沈娇娇!你又钻狗洞!”我手一抖,瓷碗骨碌碌滚到楚怀安靴边。
他弯腰拾碗的姿势像极了行礼,说出的话却让我眼前发黑:“王爷明鉴,郡主今日走的是正门。”
父王提着灯笼冲进来时,我正攥着楚怀安的袖角往他身后躲。
老管家举着的荆条比我胳膊还粗,上头还缠着半截狗洞边的爬山虎。
“楚将军见笑。”
父王揪着我耳朵拎出来,“这丫头就缺个厉害婆家管教!”我疼得龇牙咧嘴,却瞥见楚怀安抚过剑柄的指节骤然收紧。
他侧身挡住穿堂风时,我闻到他袖间溢出的桂花香,比月下的酒还醉人。
“末将以为...”他喉结动了动,“郡主赤子心性,甚好。”
父王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在我与楚怀安之间来回逡巡。
我趁机挣脱桎梏,兔子似的窜到桂树后:“阿爹再逼我相亲,明日我就住进将军府!”“胡扯!”父王跺脚震落满树金粟,“楚将军每日要务繁忙,哪有空...”“无妨。”
楚怀安碾碎落在肩头的桂花,“西厢客房常年空着。”
我扒着树杈愣住,连嘴里飘进桂花瓣都忘了吐。
楚怀安玄衣上的银纹映着月华,像星河落进深潭,那抹笑比酿了三秋的桂花蜜还稠。
父王气得拂袖而去,我顺着树干滑坐在地。
楚怀安蹲下身时,我瞧见他怀里露出的半截油纸包——是那块沾了尘土的桂花糕。
“将军不是嫌甜食腻人?”我戳了戳他掌心硬茧。
他拍落我鬓间落花,指尖残留着铁器特有的冷:“郡主可知,北疆将士用桂花酿酒?”我摇摇头,看他从树根处挖出个陶罐。
拍开泥封的刹那,我仿佛看见千万朵金桂在雪原上绽放。
“第一年酿的是乡愁,第二年酿的是血泪。”
他斟满琉璃盏,“这第三年...”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甜辣顺着喉头烧进心底。
醉眼朦胧间,楚怀安脸上的疤化作蜿蜒的桂树枝,上面栖着只圆滚滚的雀儿。
“第三年酿什么呀?”我揪着他衣襟追问。
他扶住东倒西歪的我,任由酒渍染红衣襟:“酿个傻子。”
夜风卷着打更声掠过院墙,我枕着楚怀安的肩甲沉入梦乡前,依稀听见他说:“...三十六根窗棂,郡主明日可要数仔细了。”
3我在檀香里醒来时,脸颊正贴着冰凉的云纹佩剑。
“将军的床榻...怎么比祠堂蒲团还硬?”我迷迷糊糊去扯锦被,指尖却触到凹凸不平的甲胄。
猛然睁眼,正对上一截滚着喉结的脖颈——昨夜醉倒的楚怀安竟席地而坐,让我枕着肩甲睡了一宿。
晨光爬上他紧抿的唇线,我才发现那道疤末端有颗小痣。
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却被骤然睁开的眸子擒住手腕。
“郡主数清窗棂了?”我慌得往后仰,后脑勺“咚”地撞上博古架。
楚怀安抬手护驾的瞬间,昨夜喝空的酒坛骨滚下来,惊得窗外麻雀乱飞。
“三十六根!”我揉着脑袋龇牙咧嘴,“东边十二根雕竹,西边十二根刻兰,剩下十二根...”声音突然卡住,昨夜醉后究竟说了多少胡话?楚怀安慢条斯理地系好护腕,玄色束袖衬得腕骨如雪:“剩下十二根嵌着螺钿,绘的是狸奴扑蝶。”
我耳尖倏地烧起来。
上月偷溜进书房那次,确实抱着他养的乌云豹念叨过“大狸奴”。
正想装傻,肚子突然“咕噜”一声。
“灶间煨着鸡丝粥。”
他起身时铠甲叮咚作响,“郡主若再揪坏本将的剑穗...”我低头看着掌心纠缠的猩红流苏,讪笑着往门外挪:“我给将军绣个新的!”穿过回廊时,几个洒扫丫鬟冲我抿嘴笑。
转角处听见两个婆子嚼舌根:“将军头回让人近身呢...”“可不是,那乌云豹的毛都比郡主金贵...”我蹑手蹑脚溜进小厨房,却被蒸腾热气熏红了眼。
灶台上摆着青瓷碗,碧粳米熬得绵软,撕成细丝的鸡脯肉泛着琥珀光。
我舀起一勺吹了吹,突然瞥见砂锅底下压着张字条:勿放辣落款是遒劲的“楚”字,笔锋凌厉得能割破晨雾。
我咬着勺柄偷笑,原来这木头还会担心人闹肚子。
端着粥碗溜达回主院时,撞见军医捧着药箱疾走。
染血的布条从箱缝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红痕。
“将军又受伤了?”我拦住亲兵追问。
亲兵眼神躲闪:“旧伤...旧伤崩裂...”我提着裙摆冲进书房,恰见楚怀安单手拆染血的绷带。
狰狞伤口从肩头蔓延至脊背,像雪地里劈开的红梅枝。
“别过来。”
他反手用外衫遮住伤处,“血腥气冲撞郡主。”
我杵在屏风后,看铜盆里的清水渐渐染成淡红。
军医叹息声混着药杵声传来:“将军这箭伤拖了三年,再不用雪灵芝...”“聒噪。”
楚怀安冷声打断,“退下。”
我抠着屏风上的梨花木雕,突然想起三年前北疆那场恶战。
父王接到八百里加急时,我正在偷吃供桌上的桂花糕。
染血的战报写着“楚怀安率百人断后”,墨迹都被我的眼泪晕开了。
“郡主还要看多久?”我回神时,楚怀安已披好中衣。
晨风卷着药香穿堂而过,吹起他未束的发丝。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穿过他垂落的青丝:“将军的头发...比乌云豹的毛还软。”
他僵在原地,药碗在掌心微微发颤。
我趁机夺过瓷碗,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我喂你呀。”
“不必...”汤匙已抵住他唇缝。
褐色的药汁沾湿薄唇,他喉结滚动着咽下,眼尾那颗小痣染了水光。
我数到第七勺时,他突然握住我手腕:“够了。”
“军医说要喝完!”我晃着见底的药碗耍赖,“将军不如乌云豹听话呢。”
他揉着眉心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