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闹钟在第七次震动时裂开了一道缝。我盯着那道蛛网状的纹路,
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困在里面,像只脱水的水母。六点十三分,窗外的天是洗旧的蓝,
晾衣绳上的衬衫在风里摇晃,衣角扫过防盗网,
发出指甲刮玻璃的声响——那声音总让我想起母亲削苹果的样子,果皮连成条不断的线,
在阳光里闪着油亮的光。厨房的瓷砖上洇着圈水渍,是昨晚没擦干净的牛奶。我踩上去时,
鞋底黏住的瞬间,整座楼突然倾斜了三十度。冰箱贴着的便签纸滑下来,
“买鸡蛋”三个字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变成只蜷着的虾。楼下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
叮铃叮铃,像串被揉皱的星星。地铁进站时带起的风,掀翻了穿格子衫男人的文件。
纸张在空中散开,每个铅字都在尖叫。我抓住其中一张,是份体检报告,
肝功能那栏画着个红色的箭头,像支蓄势待发的箭。男人抢回去时,
袖口沾着的咖啡渍蹭到我手背上,烫得我缩回手——那温度和父亲临终前的额头一模一样,
三十七度八,医生说“像杯没喝完的温水”。公司电梯里的镜面蒙着层灰。
我数着自己的倒影,一、二、三……第七个倒影在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生锈的锯齿。
数字键“15”的灯坏了,按下去时,整面镜子突然变成鱼缸,
有尾金鱼从倒影的眼眶里游出来,吐着泡泡说:“今天周三。”工位上的绿植又黄了片叶子。
我把它夹进笔记本,去年的今天也夹了片,形状像只残缺的蝴蝶。电脑屏幕亮起来,
锁屏壁纸是片海,浪花拍打着礁石,每次刷新都会多只海鸟,今天已经有十七只了,
它们的翅膀永远停在挥动的瞬间,像被冻住的掌声。同事小张递来块巧克力,
锡纸包装上印着保质期:2024年3月17日。“我女儿生日,
”她的假睫毛上沾着根头发,“说要把最甜的分给叔叔。”巧克力在掌心化了点,黏糊糊的,
像没擦干净的眼泪。我突然想起五岁那年,母亲把糖藏在衣柜顶层,我踩着板凳够时摔下来,
磕破的膝盖流着血,却死死攥着那颗糖,直到它在掌心变成滩褐色的泥。
二午休时去了趟天台。晾衣绳上挂满了衬衫,白的、蓝的、格子的,风一吹就互相拍打,
像群吵架的人。有件白衬衫的袖口磨破了,线头飘在空中,
缠住了我的手指——那触感和父亲病床边的氧气管一样,滑溜溜的,带着股消毒水的甜味。
天台角落堆着废弃的办公桌,抽屉里有半包发霉的烟,烟盒上的男人穿着西装,
领带歪成个问号。我抽出一根,发现烟丝里混着张撕碎的照片,拼起来能看见半张女人的脸,
眼角有颗痣,像滴没干的墨。远处的写字楼正在玻璃幕墙上生长,每块玻璃都映着朵云,
云飘走时,玻璃上会留下淡淡的印子,像被擦掉的口红。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条陌生短信:“你的钥匙在消防栓后面。”我摸了摸口袋,果然空着。消防栓的漆掉了块,
露出里面的铁皮,冰凉的,像块被遗忘的墓碑。钥匙串上挂着只铜制的小鲸鱼,
是去年在海边买的,当时摊主说:“它会记得所有涨潮的日子。
”下楼时撞见保洁阿姨在拖地,拖把划过地面,留下串扭曲的脚印。“小伙子,
”她的手套破了个洞,露出根发黄的手指,“你鞋上沾着片叶子。”我低头看,是片银杏叶,
叶脉像张网,网住了只蚂蚁,它正沿着纹路爬,
试图找到出口——就像我每天晚上在梦里做的那样,推开一扇门,又是一扇门,
永远走不到头。便利店的关东煮在咕嘟冒泡。萝卜在汤里翻滚,像块浮不起来的月亮。
穿校服的女孩把最后根鱼丸串拿到嘴边,突然哭了,眼泪掉进汤里,
溅起的油星烫红了她的手背。“妈妈说考不上重点班,就不给我买兔子了。
”她的书包上挂着只毛绒兔,耳朵被拽得很长,像两根没上弦的发条。我给她换了碗新的,
鱼丸在汤里转着圈,像群白色的星球。她咬下去时,汁水溅到校服上,晕开朵小小的花。
“兔子会自己跑来的,”我说,“我小时候丢了只猫,三年后它坐在我家门口,
脖子上还挂着我给它系的红绳。”女孩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灯笼:“真的吗?
它记得路?”走出便利店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扫过路边的梧桐叶,每片叶子都在颤抖,
像要说出什么秘密。有片叶子落在脚边,背面有个牙印,很小,
应该是哪个孩子咬的——我突然想起母亲的毛衣,袖口总是破的,她说是被老鼠咬的,
直到有天我看见她自己在咬,牙齿深深陷进毛线里,像在啃块坚硬的回忆。
三下班路上经过菜市场。卖橘子的老太太把烂掉的橘子堆在角落,像座小小的坟。
“三块钱两斤,”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橘络,“甜得能齁死人。”我挑了五个,放在秤上时,
指针转了两圈,停在“孤独”那个刻度——这秤大概是坏了,上次来买土豆,
它说我“很饿”。水产摊的鱼缸里,有条鱼肚皮朝上,眼睛却睁着,望着天花板上的灯泡,
像在研究月亮。摊主用网兜捞它时,它突然翻过来,尾巴拍打着水面,溅了我一脸水。
那水带着股腥味,和父亲手术时流的血一个味道,咸咸的,带着点铁锈的涩。回家的楼道里,
声控灯坏了,每层都得跺脚。三楼的拐角堆着袋垃圾,渗出来的水流到楼梯上,
映着楼上窗户透下来的光,像条发光的河。我踩着水往上走,每步都发出“咕叽”的声音,
像在踩碎什么东西——也许是昨天的烦恼,也许是上周的遗憾,也许是很多年前,
母亲藏在衣柜里的糖纸。开门时,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打开,像在跳支笨拙的舞。
屋里的空气很闷,窗帘拉了三天,灰尘在光束里跳着华尔兹。书桌上的玻璃杯倒了,
水渍在《百年孤独》的封面上晕开,把“孤独”两个字泡得发涨,像要从纸上站起来,
变成个真正的人。冰箱里只有瓶过期的牛奶,瓶身上的奶牛在笑,嘴角咧到耳朵根。
我把它倒进花盆,绿萝的叶子抖了抖,像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早上地铁里的体检报告,
那个红色的箭头,会不会也在谁的身体里,张着嘴,等着吞噬点什么?手机又震动了,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看看你枕头底下。”我掀开枕头,是本日记,
封面是我去年在海边捡的贝壳,里面的纸页已经泛黄。第一页写着:“今天妈妈哭了,
她把爸爸的衬衫剪成了条,说这样就能永远抱着他了。”字迹很稚嫩,是我的笔迹,
却想不起什么时候写的。翻到中间,有页被撕了,边缘参差不齐,像排牙齿。
下一页画着只兔子,耳朵很长,眼睛是两个黑洞,旁边写着:“它跑了,在雨里,
泥水溅了它一身,像穿了件新衣服。”我突然喘不上气,跑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很少,像被谁随手撒在墨水里的盐。四凌晨两点十七分,
我站在厨房,对着镜子削苹果。果皮连成条不断的线,在灯光里闪着光,像条银色的蛇。
突然想起母亲削苹果的样子,她总说:“果皮不断,就能愿望成真。”我的愿望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让父亲的病好起来,又好像是让那只跑掉的兔子回来,
还好像是……让时间停在某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苹果核掉进垃圾桶时,发出“咚”的一声,
像块石头投入深井。我盯着垃圾桶里的果核,它的形状像颗心脏,皱巴巴的,带着点酸。
突然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被削皮,被啃食,最后剩下的果核,被随手扔进某个角落,
等着腐烂,或者发芽。手机屏幕亮了,陌生号码发来张照片:消防栓后面的钥匙,
鲸鱼吊坠在月光下闪着光。照片的背景里,有个穿白衬衫的影子,袖口磨破了,
像只展开翅膀的鸟。我回复:“你是谁?”对方回了个笑脸,像块融化的黄油。走到阳台,
晾衣绳上的衬衫还在晃,风一吹就互相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谁在拍巴掌。
远处的路灯下,有个穿校服的女孩,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个笼子,笼子里有只兔子,
耳朵很长,在月光下泛着白。我下楼时,声控灯突然好了,每层都亮堂堂的。
三楼的垃圾不见了,楼梯干干净净,像被谁舔过一样。女孩看见我,举起笼子:“叔叔,
你看,它自己跑来的,脖子上还挂着红绳呢。”兔子的耳朵上沾着片银杏叶,
和我早上鞋上沾的那片一模一样。“它记得路。”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两颗星星。
兔子在笼子里蹦了蹦,前爪扒着栏杆,望着我,眼睛是红色的,像两颗没干的血珠。
我突然想起日记里的画,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原来不是黑洞,是被泪水泡红的。
“我妈妈说,”女孩把笼子递给我,“所有离开的东西,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她的书包上,那只毛绒兔的耳朵直挺挺的,像两根竖起的天线,接收着夜风里的秘密。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叮铃,像串被解开的咒语。回到家,我把兔子放在阳台上,
它立刻跑到晾衣绳下,仰着头看那些衬衫,像在辨认什么。我削了块苹果递过去,它闻了闻,
小心翼翼地咬下去,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像在笑。月光落在它身上,绒毛泛着银白的光,
像落满了星星。手机最后一次震动,陌生号码发来最后条信息:“果皮断了。”我低头看,
早上削的苹果皮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断成了好几截,像串被打碎的项链。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第一只鸟飞过,翅膀划破了黎明,留下道透明的伤口。五闹钟没响,
因为它已经彻底裂开了,玻璃碴散落在床头柜上,像堆星星的碎片。我捡起最大的一块,
对着光看,里面的影子在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不再是生锈的锯齿。六点十三分,
和昨天一样,又不一样。厨房的瓷砖干了,水渍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未存在过。
冰箱上的便签纸还在,“买鸡蛋”三个字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笑脸,是用红笔写的,
笔迹很像母亲。楼下的铃铛声又响了,这次听起来像首歌,欢快的,带着点甜。地铁里,
穿格子衫的男人正在整理文件,体检报告被小心地放进文件夹,红色的箭头被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