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舟霄踩着赛车靴往上走,鞋钉碾过凝结的露水,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混着扩音器里有些走调的颁奖曲——大概是设备在低温里受潮了,旋律像被冻住的溪流,断断续续撞在耳膜上。
她的赛车服还带着赛道的寒气,防火面料上的汗渍己经半干,僵硬地贴在后背上,领口的拉链被她往下拉了两格,锁骨下方那道安全带勒出的红痕在探照灯冷白的光线下格外清晰,像条刚愈合的伤口,泛着青白的边缘。
礼仪小姐递来香槟时,瓶身的冷凝水己经结了层薄霜,蹭在她手背上像碎冰碴子,激得她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
指尖缠着的胶布被湿气泡得发皱,边缘卷起来,露出底下泛红的伤口——那是早上缠方向盘时被防滑纹磨破的,此刻握着冰透的瓶身,倒像是给灼热的伤口敷了块冷布,疼得踏实。
她低头看着瓶身上的年份,忽然想起一年前退赛那天,也是这样的凌晨,她把没开封的香槟扔进维修站的积水里,玻璃沉下去时溅起的水花,在脚踝上冻出了一片青紫的印子,三天才消。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麦克风的电流声,念到她名字的瞬间,看台上稀稀拉拉的欢呼被晨风吹得七零八落。
宴舟霄抬手扶住头盔,准备往领奖台中央放——那顶印着星芒贴纸的头盔,侧面沾着些泥点,是刚才经过缓冲区时蹭到的,在探照灯下像缀了串灰扑扑的星星。
她的手指顿了顿,忽然改了主意,把头盔抱在怀里,护目镜的镜片反射出身后的记分牌,电子屏的蓝光映得她瞳孔发暗,名字后面那个鲜红的“1”旁边,数字边缘还沾在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枯叶。
站在最高领奖台的瞬间,她下意识挺首脊背,束腹带勒得腰侧发僵,冷风顺着赛车服的缝隙往里钻,刮得肋骨生疼。
但她不想弯腰——之前看午夜场颁奖首播时,她曾对着屏幕里缩着肩膀的冠军冷笑,说那人站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草。
现在她才发现,保持这样的姿态有多费力,大腿的肌肉还在因为长时间踩油门而抽搐,每一次震颤都带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右手的虎口被方向盘磨得发烫,却抵不过奖杯金属底座传来的凉意,冰得指节都有些发麻。
升国旗的音乐响起时,宴舟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她用眼角余光瞥去,亚军正把香槟往地上倒,琥珀色的液体落在台阶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很快又被寒气冻得发凝,在探照灯下像块碎掉的琥珀。
季军则拢着双臂站在旁边,呵出的白气在灯光里散开,手指反复摩挲着奖杯的边缘,那动作像极了她刚入队时,在冬训基地捧着练习赛奖杯的模样——那时她总怕奖杯太冰,会冻裂底座。
宴舟霄忽然想起赛前技师说的话:“凌晨的赛道最诚实,赢了输了,都藏不住汗里的盐。”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探照灯拉得很长,淡得像要融进晨雾里,叠在领奖台的刻字上——那些名字蒙着层薄霜,笔画间的凹槽里积着露水,分不清是新是旧。
她举起奖杯,冰凉的杯沿碰到下巴,忽然想笑,鼻腔却先酸了,吸进的冷气像小刀子,割得喉咙发紧。
香槟喷薄而出的刹那,她没有躲。
金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弧线,很快被冻成细小的水珠,砸在护目镜上像落了场冷雨,模糊了视线里的人群。
有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香槟还是别的什么,滴在赛车服的号码布上,把那个“5”字晕成了更深的蓝,在晨雾里像块浸在冷水里的淤青。
领奖台上的宴舟霄如夜晚的星星般耀眼,而台下的程桐用相机记录着这一刻。
颁奖台的聚光灯渐渐暗了下去,台下的掌声却像潮水般漫过整个大厅,带着余温的奖杯在掌心沉甸甸的,金属的凉意里似乎还凝着刚才主持人念出名字时的震颤。
有人举着香槟走过来,杯壁的水珠沾在指尖,混着彼此道贺的笑语落进耳朵里。
穿礼服的裙摆扫过地毯,留下细碎的声响,刚才还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看向窗外时,夜色里的城市灯火正明明灭灭,像把刚才舞台上的光,撒成了漫天星子。
后台的走廊里,有人在整理散落的花束,也有人对着镜子抚平西装褶皱,奖杯偶尔和别人的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在为这场落幕,敲下温柔的句点。
“宴选手请问可以采访你一下吗?”
就在宴舟霄准备回休息室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宴舟霄转过身,刚好对上了程桐的眼睛,只是一瞬又移开了,瞟到了程桐胸前的挂牌。
“程记者是吗?
十分钟之后来休息室找我吧”说完宴舟霄转头就走。
十分钟后……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时,宴舟霄刚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赛车服的拉链被她扯到胸口,露出里面被汗水浸得半透的白色速干衣,领口还沾着些赛道上的红土——最后那个弯道的侧滑,让她右肩蹭过防护栏,此刻那片布料下的肌肉还在隐隐发紧。
她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触到额角的冷汗,混着发胶凝成的硬块。
休息室的窗户开了道缝,穿堂风卷着外面的凉意钻进来,扫过脖颈时带着点干燥的秋意,她喉结动了动,抓起茶几上的矿泉水灌了大半瓶,瓶身的水珠顺着指缝滴在深色长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墙角的金属架上,她的头盔还倒扣着,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边缘沾着的细小沙砾里混了几片枯黄的银杏叶碎渣——刚才离场时,赛道旁的银杏树正被风卷着往下掉叶子。
“叩叩。”
门被敲响时,宴舟霄正屈着腿解赛车靴的鞋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宴选手,方便吗?”
程桐的声音带着点职业性的清亮,她推开门时,手里的录音笔正亮着红灯,另一只手把帆布包往门后挂钩上挂,背包带蹭过墙面,带起一阵轻微的摩擦声。
她今天穿了件燕麦色的薄针织衫,外面套着短款牛仔夹克,浅卡其色工装裤的裤脚卷到脚踝,露出沾着点泥点和枯叶的马丁靴——显然也是刚从赛道边跑过来的。
宴舟霄抬眼时,程桐己经拉开了对面的折叠椅,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笔尖悬在纸上。
休息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混着宴舟霄身上速干衣的皂角香,还有程桐刚带进来的、外面被秋阳晒过的干燥草屑气,风从窗缝钻进来时,偶尔会卷进一两片细小的银杏叶,在地板上打个旋儿。
“最后一个弯道的走线,和你赛前报备的不一样。”
程桐没绕弯子,笔尖在纸上划了道浅痕,“是临时判断,还是……”她的目光落在宴舟霄右肩的护具上,那里的魔术贴粘扣松了一角,露出里面磨得起毛的内衬。
宴舟霄把喝空的矿泉水瓶捏扁,塑料变形的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往后靠了靠,沙发弹簧发出一声闷响,视线掠过程桐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被汗水浸得发红的牙龈:“先让我喘口气,程记者。
你闻这屋里的味儿——混着外面的秋风,倒像是把赛道上的秋天全塞进来了。”
程桐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在顶灯的光线下弯成浅沟。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小包湿纸巾,隔着茶几推过去:“刚从补给站顺的,薄荷味,醒神。”
包装撕开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凉意的气息漫过来时,窗外正好有阵风吹过,卷得银杏叶在玻璃上打了个响指,宴舟霄低头解第二只靴子的动作顿了顿,抬眸时,再一次对上了程桐的眼睛,眼里的锐劲像是被秋风磨去了些棱角,柔和得刚好能接住窗外斜斜漏进来的、带着暖意的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