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湖底睁眼
像无数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扎进大脑深处。
苏禾的意识在浓稠的墨色里沉浮、挣扎，肺叶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挤压出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只剩下冰冷的湖水疯狂地倒灌进来，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和濒死的窒息感。
她最后的记忆是实验室刺眼的无影灯，烧杯里等待提纯的植物提取液在高温下翻滚出迷离的彩色气泡，刺鼻的溶剂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
紧接着是毫无预兆的心口剧痛，视野被一片炫目的白光吞没……再然后，就是这无边无际、要将她彻底溶解的寒冰地狱。
不——！
一股绝强的求生欲如同火山般从意识深处爆发出来，硬生生冲破厚重的冰壳！
“呃啊——咳咳咳——呕——”苏禾，或者说，是借由这具冰冷躯体睁开眼睛的某种存在，猛地弓起腰背，剧烈地呛咳、呕吐。
浑浊带着腥味的湖水混着胃液不断从口鼻中喷涌而出。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剧痛让她浑身痉挛。
她趴在冰冷的石头岸边，湿透的繁复宫装像沉重的裹尸布一样贴在身上，吸饱了水，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
长发黏腻地贴在脸颊和脖颈，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身下的小滩污水中砸出一个个涟漪。
喘过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却也带来了活着的真实感。
在哪？
我不是…在实验室晕倒了吗？
她费力地转动沉重的眼珠。
入目是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的铅灰色天空，几株枯瘦嶙峋的老树歪斜地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像是绝望伸向天空的爪子。
身下是冰冷坚硬、布满微小苔藓的青石。
风毫无遮拦地卷过空旷之地，发出呜呜的低咽，吹动岸边的枯苇，也带来更深入骨髓的寒意。
视线所及，是一面巨大却死气沉沉的湖。
湖水呈现出一种压抑的墨绿色，死水微澜，透着不祥。
水边立着一块风化严重的石碑，上面模糊地刻着两个她完全陌生的古体字。
御…湖？
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解读。
随即，一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太阳穴般的剧痛袭来！
大量陌生、破碎、痛苦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新生的意识：华丽却陌生的宫殿……屈辱的跪拜……“战败国”的窃窃私语……冰冷而充满算计的目光……一件被当作礼物送到他国后宫的、象征着耻辱的和亲礼服——萧云禾！
南靖国靖安侯府唯一血脉，如今……大晏王朝名义上的“嘉穗公主”。
还有，就在不久前——尖锐的笑声，猝不及防推在后背的、带着脂粉气却蕴含巨大力道的手掌！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吞没一切，无力的挣扎，绝望的沉没，口鼻涌入的腥臭与冰冷……以及溺亡前，最后模糊望见的岸边，那个身着靛蓝宫服、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的模糊人影！
李嬷嬷！
栖梧苑的管事老宫女！
是原主的克星！
是她推的！
这不是意外！
是谋杀！
原主“萧云禾”的最后意识和满腔的不甘、冤屈、恐惧，如同冰冷的湖水般，再次将这个苏禾的灵魂拽入更深的黑暗深渊。
“呃…咳咳…好…好冷……”牙齿剧烈地打颤，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抖动。
不仅是落水后的生理失温，更有一股从身体内部燃起的邪火猛地窜起！
像有人在她喉咙深处点燃了一把干燥的野草，灼热感顺着气管烧灼到肺腑。
头痛欲裂，视线开始发花重影，额角的温度烫得吓人。
肺部的不适在呼吸时如同拉风箱般发出破锣声响。
寒风毫无怜悯地刮过湿透的衣物和暴露在外的皮肤，像无数把小刀子切割。
该死…发烧了！
高烧加肺部呛水…再这么下去…最多一个时辰…这条刚捡回来的命就得交代在这儿…栖梧苑…栖梧苑在哪？
苏禾的思维在极度的寒冷与高热间痛苦地挣扎，属于农学生苏禾的冷静分析本能，如同在冰火两重天中倔强透出的一丝微光，艰难地将破碎的记忆拼凑、定位。
凭着原主残留的一点本能方向感，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撑起这具冰冷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朝着西边那片最荒凉、最靠近冷宫的宫院群落走去。
一路跌跌撞撞，如同寒风里一片即将被吹碎的枯叶。
湿冷的宫道空无一人，只有枯叶被风驱赶着翻滚的沙沙声，应和着她急促破败的喘息。
华丽的宫墙在这里也变得破败、低矮，朱漆斑驳脱落，露出一块块灰败的底子。
终于，在彻底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之前，她看到了那个荒凉得如同鬼蜮入口的地方。
断壁残垣随意堆砌在角落，疯长的枯草掩映着歪斜的木门。
一块同样摇摇欲坠、字迹模糊的木牌挂在一扇掉了漆的、破败的院门上。
——栖梧苑。
名字听着倒是雅致，然而凤凰非梧桐不栖？
这地方分明是折断羽翼、任其腐烂的绝地。
她几乎是撞开那扇嘎吱作响的院门，跌进了院内。
一股混合着霉味、药渣味和灰尘味的诡异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不大，却荒凉得触目惊心。
石缝里顽强挤出几丛枯黄的杂草，几棵半死不活、叶子掉光的歪脖子枣树，一口结着薄冰、布满绿苔的破水井。
院内唯一能挡风的，是两间低矮、窗户纸破洞连连的厢房。
正房倒是稍好一些，但也仅此而己。
风吹过破洞的窗棂，发出呜呜的鬼叫。
苏禾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正房。
门没锁，或者说，这破门锁不锁也没什么区别。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线透过东拼西凑的破窗纸勉强照进来。
空气比外面更冷，带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陈腐气息。
家具是有的，一张硬木板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两把快要散架的椅子。
墙上残留着几道可疑的黑色水渍痕迹。
唯一的光和热源，来自于墙角一个小小的、可怜兮兮的旧炭盆。
然而，当苏禾的目光聚焦在炭盆里时，一股比她刚从湖里爬出来时还要彻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压过了她身体的滚烫！
那炭盆里只有零星几小块残余的、勉强燃着的暗红炭火，释放着微不足道的光热。
炭盆的边缘和灰烬上，散落着几颗无比显眼、被剥得干干净净的——花生壳！
还有一小块残留着油光、啃噬痕迹清晰的——鸡骨头！
而她记得！
清清楚楚地记得！
就在昨天，那个鼻孔朝天、腰粗膀圆的李嬷嬷，假惺惺地拎着一小袋最劣等的石炭（一种燃烧不充分、烟特别大的劣质煤）和一小包御药房不要的药渣过来，嘴里还说着什么“公主身子娇贵，天寒地冻的，可得多烧点好炭暖暖身子”。
那袋子石炭，是原主能度过这个寒冬的唯一指望，是御寒续命的东西！
现在，这一盆灰烬，那油光锃亮的花生壳和鸡骨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禾的心上！
贪婪！
狠毒！
不仅夺走了原主的炭火，还在这个濒死者刚刚经历谋杀、挣扎求生回来的时候，用这垃圾般的残羹冷炙狠狠地羞辱践踏！
“咳咳…咳咳咳！！”
怒火攻心，让原本就艰难维持的呼吸彻底紊乱。
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席卷全身。
苏禾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蜷缩成一团。
肺部的火烧感更炽，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黑暗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企图再次将她吞没。
冷…太冷了…高烧像熔岩在血脉里流淌，可身体却如同坠入冰窟，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
肺部的剧痛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酷刑。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千斤秤砣，意识如同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灯烛，火苗越来越微弱。
不甘心…我不甘心…实验室里夜以继日的研究，等待开花结果的实验苗圃……还有那推人落水的凶手，那刻薄贪婪的刁奴……还有这具冰冷沉重的躯壳里，那名为“萧云禾”的灵魂最后残留的不甘与怨恨……种种念头如同破碎的流光，在她即将坠入永恒黑暗的深渊前疯狂闪烁！
就在这时——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首接在她大脑最深处响起的蜂鸣震响！
极其微弱，带着一种金属冷感的蓝白色光芒，骤然在她被高烧灼烧得混乱不堪的思维里亮起。
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一个绝对理性的刻度尺被点亮，强行标记出一个点。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电子合成音，带着一种超越现实的非人质感，首接在她的思维皮层轰然“响起”：检测到剧烈求生欲高于设定阈值…识别目标：异常生命体征濒危（体温：40.2℃；血氧饱和度：76%；肺部中度水肺感染符合‘绝望土壤’特征‘核心素体’适配性扫描种族确认：智人（退化农桑亚种）身份锁：‘嘉穗公主’检测到微弱世界锚定力（农桑类）环境适配度评估中…时空锚点能量不足当前世界状态：农耕文明（lv0.5）-‘灾荒余烬’- 综合环境评分：F-（极度恶劣）能源池状态：枯竭（0.0001%）…检测到可用启动能源：强烈怨念（指向性：李嬷嬷-克扣资源）、极端求生欲、微弱异世界灵魂印记能量转化中初始化程序启动…基础模块加载…1%…15%…43%…能量不足警告！
载体濒临意识崩溃！
启动紧急预案绑定强制进行一长串冰冷、精确、充满了完全超越苏禾认知的术语如同瀑布般刷过她的意识。
与此同时，那蓝白色的光芒骤然收缩，在她的“眼前”凝聚成一个极其简陋的半透明框架轮廓。
框架背景是龟裂、焦黄、寸草不生的贫瘠大地，象征着毫无生机的“绝望土壤”。
在框架的最中央，弹出了一个异常醒目、没有任何装饰的冷色弹窗：载体生命维持倒计时：8分22秒！
是否同意绑定‘盛世田园养成系统’，开启极限种植求生模式？
YES / NO 倒计时的数字猩红刺目，每一秒的跳动，都如同死神的丧钟在耳边敲响。
8分21秒！
8分20秒！
YES？
还是NO？
这不是选择题。
是高烧、溺水、背叛、谋杀之后，冰冷现实在她濒临破碎的意识面前，砸下的最后一道选择题。
苏禾的意识在灼烧与冰冷中沉浮，属于农学生苏禾的坚韧和属于公主萧云禾的不屈怨恨，在这一刻被极端环境强制熔炼在一起。
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蓝光在汲取着什么——是她对那个贪婪刁奴的满腔恨意！
是她要在这冰冷深宫活下去的绝对意志！
是她灵魂深处对“土壤”、“作物”、“生机”那一丝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冰冷的系统弹窗，龟裂的大地背景，猩红的死亡倒计时。
眼前，只有这两个冷冰冰的选项。
身体还在冰冷的地上剧烈颤抖着咳血，肺部的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墙角那个残存着花生壳和鸡骨头的破炭盆，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呼吸如同破败的风箱，视野己被血色和黑暗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甘心…我要活下去！
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用尽灵魂中那份深植于土地的倔强，苏禾的意识如同最后的流星，狠狠地撞向那个刺目的、代表着最后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