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狱归来雨下得像是天漏了。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
从烧焦的木头和倾颓的断墙上往下淌,冲刷着七年前就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却怎么也洗不净这片土地深处渗出的绝望。乱葬岗,曾经的沈家宗祠原址,
如今只剩下野狗和怨灵徘徊。一只手,苍白、指节却异常有力的手,
猛地从一片泥泞的废墟下伸了出来,五指深深抠进湿冷的泥土,仿佛要将大地撕裂。紧接着,
一个身影艰难地爬了出来,浑身裹满黑泥和暗红的污渍,像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鬼。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喷出的气息在冷雨里凝成短暂的白雾。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秽,
渐渐露出一张年轻却彻底褪去稚气的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唯有那双眼睛,
深得像是两口枯井,倒映不出丝毫天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燃烧过后的灰烬。他是沈望。
一个不该还活着的人。他跪在泥泞中,左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隔着破烂的衣料,
是一个狰狞扭曲、几乎将他整个人劈开的陈旧伤疤,以及伤疤之下,
某种非自然的、缓慢而有力搏动的东西。冰冷的雨打在他脸上,顺着他瘦削的轮廓滑落,
像是苍天迟来了七年的、虚伪的眼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熟悉的废墟。
焦黑的梁木指向阴沉的天空,残破的石碑半埋土中,上面或许还刻着他某个亲人的名字。
野狗的绿光在远处雨幕中闪烁,低吠着,
却不敢靠近这个散发着浓郁死气和某种危险气息的生物。他一步一步,
踉跄着行走在家族的坟场上。脚尖踢到半截焦黑的牌位,他弯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
颤抖着拂去上面的泥水。“显考沈公……”后面的字碎了,再也拼不完整。
冰冷的怒火第一次从那口枯井般的眼底深处窜起,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淹没。
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脑海。那一夜,火光冲天,将沈家大宅映照得如同白昼。
不是凡火,是金色的、带着所谓“神性”的烈焰,沾之即燃,扑之不灭,
连石头都在哀嚎中熔化。年幼的沈望被父亲死死按在身后,他们沈家全族上百口人,
瑟瑟发抖地跪在庭院中央,
面向那高高悬浮于半空、被璀璨神光笼罩的身影——本地尊奉的雨师神君。
祂面容模糊在光晕里,唯有那双漠然的、如同看待蝼蚁挣扎的眼睛,
清晰地印刻在每一个跪地求饶的人眼中。“神君开恩!我沈家世代供奉,
虔诚不敢有一日懈怠,为何降此神罚?!”老族长,沈望的祖父,磕头至额前鲜血淋漓,
声音凄厉绝望。沈望那时才十五岁,是族里这一代最有天赋、也最虔诚的孩子。
他甚至能背诵雨师神君所有的祝祷经文,每日清晨必焚香沐浴,第一个来到祠堂,
为神像擦拭金身。他仰着头,脸上满是泪水和信仰崩塌的惊惶,哑着嗓子哭喊:“神君!
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改!我们一定改!求您息怒啊!”那光晕中的神祇,
似乎终于将一丝目光投注到这个少年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审视,
甚至连厌恶都懒得给予。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轻蔑。祂开口,声音如同九霄云外的雷鸣,
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虔诚信徒?呵。”仅仅一声轻笑,一个反问。然后,祂抬起了手。
“尔等血脉,污浊卑贱,碍吾眼目,合该湮灭。”判词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金色的神火轰然暴涨,吞没了哭嚎、惨叫、绝望的祈祷。沈望最后看到的,
是父亲用身体将他死死护住,然后在极致的高温中瞬间汽化的背影,
以及那双高高在上的、漠然俯视着这场屠杀的神之眼。而他,之所以还活着,
不过是因为那随手一击的余波,恰好将他震飞,重重砸进祠堂最深处的祭坛之下,
被倒塌的废墟掩埋,与族人支离破碎的尸骸一同,被遗弃在这片被神厌弃的土地上。
冰冷的触感将沈望从噩梦中拽回。是他的左手。他缓缓抬起那只手臂。从手腕处开始,
人类的肢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暗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奇异造物。结构精密无比,
无数细若发丝的莹蓝能量线路在金属外壳下隐约流动,关节处是狰狞的倒刺与耦合接口,
五指是锐利如爪的合金指套,此刻正无声地开合,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机械嗡鸣。
这不再是人的手。这是机械、血肉与某种更深邃黑暗之物结合的产物。
是他在那片尸山血海下,靠着啃噬泥污与绝望活过最初几天后,在一片绝对的黑暗里,
摸到的“东西”——一截冰冷、沉寂,仿佛来自遥远星海彼岸的残骸,
某种坠毁的、非神非人的巨大傀儡的一部分核心。求生的本能,加上滔天的恨意,
驱使着濒死的他,用尽最后力气,将那截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机械残骸,
狠狠按在了自己被神火余波灼烧得只剩焦骨的左臂断口上。难以形容的痛苦瞬间吞噬了他。
仿佛灵魂都被撕碎投入熔炉。
机械冰冷的结构疯狂地吞噬着他的血肉、他的神经、他残存的生命力,
试图将他同化成毫无生机的死物。但那股恨意,那股支撑着他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恨意,
比死亡更冰冷,比机械更顽固。他活了下来。以一种非人的形态。这七年来,
他像蛆虫一样深埋地底,与腐尸、怨灵为伴,
靠着这机械左臂汲取地脉中微薄的能量苟延残喘。每一天,机械都在侵蚀他,每一天,
恨意都在淬炼他。他感受着左臂内部精密的齿轮咬合、能量传输,
感受着那股非人的、足以摧山断岳的力量在其中咆哮,却被他强行束缚。这力量,
不属于神明,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沈望缓缓收拢机械五指,
莹蓝的光芒在指缝间尖锐地闪烁,周围的雨线似乎都在避开这只手臂,
形成一个诡异的无水地带。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雨幕深处,
那座位于高山之巅、依旧散发着柔和神圣光晕的巍峨神殿——雨师神宫。“碍吾眼目,
合该湮灭……”他重复着那句判词,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刀在摩擦骨头,没有情绪,
却比万载寒冰更冷。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僵硬而扭曲的、七年未曾有过的表情。那不是笑,
那是野兽噬人前的龇牙。“我回来了。”2 神宫惊变---雨师神宫,
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白玉铺就的广场光可鉴人,袅袅神香萦绕着巍峨的主殿,
两侧神侍低眉顺目,气息纯净而强大。信徒们的祈祷声如同悦耳的背景乐章,
歌颂着神君的仁慈与威能。御座之上,雨师神君微阖双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祂的面容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中,依旧模糊,唯有那份亘古的淡漠,清晰可辨。
人间又过了七年,于祂不过弹指一瞬。那片碍眼的污秽之地,早已连同其上的蝼蚁,
化作历史的尘埃,连让祂偶尔想起的资格都没有。一名神侍恭敬上前:“神君,
山下村落敬献百年灵果,祈请风调雨顺。”“嗯。”神君鼻尖哼出一个音节,
连眼睛都未睁开。蝼蚁的供奉,理所应当。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似乎有呵斥声、惊叫声,以及某种……沉闷的撞击声。神君微微蹙眉,
一丝不悦如同水面的涟漪般荡开。谁敢在神宫喧哗?不等神侍出去查看,
那沉重的、镶嵌着避水神珠的殿门,猛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轰——!!!
”巨响震动了整座神殿!白玉大门连同其上的防御神纹,如同纸糊一般炸裂开来!
无数碎片裹挟着狂暴的气流,狠狠砸向殿内!一道身影,
裹挟着殿外冰冷的雨气和浓重的血腥味,踏着满地的碎玉与狼藉,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黑衣破损,露出下面精悍却布满旧伤疤的躯体。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发梢滴落,
在那张冷峻的脸上划出冰冷的痕迹。最令人心悸的,
是他垂在身侧的左臂——那绝非人类应有的肢体,沉暗的金属,流转的幽蓝光芒,
狰狞的结构,无声地散发着死亡与不祥的气息。所有的神侍瞬间亮出了兵器,
神圣的力量波动震荡大殿,将他团团围住。信徒们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沈望却看也没看他们。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穿透混乱的大殿,
死死钉在了那高高端坐的御座之上。雨师神君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漠然的神之眼,
第一次映入了这个不速之客的身影。最初的震怒过后,
是一丝极淡的、因被打扰而产生的疑惑。祂从这个闯入者身上,
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矛盾的气息——脆弱如蝼蚁的人类躯体,
却镶嵌着一条让祂的神识都微微刺痛的危险手臂。
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本该彻底湮灭的熟悉死气。“放肆!”神侍长怒喝,神威如狱,
压向沈望,“卑贱凡人,安敢擅闯神宫,惊扰神君圣驾!”沈望终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