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此刻喉间翻涌的腥甜,是产房里浸透三床锦褥的鲜血,是冰棺中母亲唇上凝着的乌紫,是前世我被剜去双目时溅在青砖上的温热——那腥气渗进我每一寸骨缝,在重生归来的刹那化作万蚁啃噬。
"大姑娘该饮合欢酒了。
"苏明月的声音裹着蜜糖递到耳边,鎏金盏沿的缠枝纹硌在我掌心。
前世我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饮下穿肠毒药,任由鸠羽毒在血脉里开出一簇簇黑花,连大婚当夜裴昭之掀开盖头时说的那句"残躯败体"都成了情话。
剧痛自丹田炸开,我盯着盏中晃动的酒液。
那里面映着苏明月鬓边的金累丝芙蓉簪,分明是母亲留给我的及笄礼。
记忆突然割开一道裂口——母亲临终前攥着簪子想说什么,却被继母用沾着杏仁香的帕子轻轻掩住口鼻。
"姐姐怎么发抖了?"苏明月冰凉的手指贴上我颈侧,像条吐信的蛇,"莫不是想起那年冬天......"她故意提起我落水的旧事。
那年腊月初八,我被人从结冰的湖里捞上来时,怀里还死死攥着半块松子糖。
所有人都夸庶妹为救我染了风寒,却不知那糖块里裹着令人四肢麻痹的曼陀罗粉。
五脏六腑突然烧起业火,我借着剧颤将酒液泼上她袖口。
苏明月慌忙擦拭时,我瞥见她腕间露出一截红绳——那是用母亲嫁衣金线缠的平安扣!记忆中的画面轰然炸开:灵堂白幡下,六岁的我蜷在棺椁旁,眼睁睁看着继母剪开母亲殷红如血的嫁衣,金线在烛火中碎成星子。
"妹妹可知鸠羽毒发作时,会看见什么?"我猛地扣住她手腕,金簪尖端抵住她突突跳动的血脉,"会看见被你顶替的人生在你身上重演,会看见你珍视的东西被一寸寸碾成齑粉——就像你娘剪碎我母亲嫁衣那样。
"苏明月瞳孔骤然收缩。
她当然不知道,前世我躺在裴家别院等死时,亲耳听见她向裴昭之炫耀:"那个蠢货,真当我是弄丢她的药?我故意把药罐摔进火盆时,她居然还谢我替她尝药......"喉间涌上的黑血被我生生咽下,铁锈味在齿间漫开。
我忽然低笑起来,惊得满座宾客惶然相顾。
他们此刻看到的苏明棠云鬓散乱、唇角染血,却不知我灵魂深处正在经历怎样酣畅的撕裂——那些蛰伏十年的毒正在我骨血里欢呼雀跃,而我放任它们啃食这具躯壳,就像放任仇恨在心脏发芽。
"父亲!"我转身时发间珠翠尽数崩落,带着两世血泪砸在青砖上,"您可还记得母亲临终时攥着的半枚玉镯?"当啷一声,染血的羊脂玉镯从我袖中滚出。
在场老仆突然掩面而泣——这正是当年产婆从母亲扭曲的指节中硬掰下来的,镯子内侧还刻着"白首"二字。
而此刻,躺在血泊中的玉镯正映出父亲骤然苍白的脸,映出继母袖中滑落的鸠羽粉纸包,映出我瞳孔里烧穿地狱的业火。
雷声碾过琉璃瓦,我迎着暴雨仰头大笑。
雨水分不清是血是泪,顺着下颌浸透织金襦裙。
多好啊,这场雨像极了母亲难产那夜的暴雨,而这次我终将成为执刀人,把她们精心编织的罗网,连皮带骨反套回自己脖颈上。
苏明月蜷缩在地毯上的模样,像极了我前世毒发时呕血的惨状。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抠进波斯纹样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这毒发作得比我预想中更快,看来继母这次加大了剂量。
"快传太医!"父亲一脚踢翻鎏金酒壶,浑浊酒液泼在苏明月桃色裙裾上,竟蚀出森森白骨。
满座女眷的惊叫中,我盯着继母颤抖的指尖,她袖中那包鸠羽粉正在杏色罗纱上洇出淡青痕迹。
太医院判来得蹊跷。
当那袭孔雀纹官袍跨过门槛时,我瞳孔猛地收缩——前世为裴昭之作伪证说我先天体弱的,正是这张布满褐斑的脸。
他此刻却对着满地狼藉倒抽冷气:"此乃西域奇毒'美人面',中毒者会从喉舌开始溃烂,七七四十九日后面目全非而亡。
""不可能!"继母突然尖叫,"明明......"她猛地咬住舌尖,珊瑚耳坠在苍白的脸侧晃出血色弧光。
我适时咳嗽起来,袖中备好的血囊在帕子上绽开红梅。
父亲的目光落在我染血的衣襟时终于松动:"张院判,给小女诊脉。
"三根手指搭上腕间那刻,我凝视梁上垂下的鎏金熏球。
前世就是这个熏香袅袅的夜晚,我被诊出"先天不足",从此囚于深闺。
而此刻,老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大小姐这是......这是中蛊之相!"满堂哗然。
"脉象如滚珠走盘,尺部隐现青纹。
"他突然掀开我袖口,露出腕间蛛网状红痕,"此乃南疆'牵丝蛊',中蛊者每逢月圆必饮至亲血,否则浑身筋脉尽断——"话未说完,苏明月突然暴起掐住继母脖颈:"给我解药!你说过这毒三日才发作!"她脸上溃烂的皮肉簌簌掉落,露出森白牙床。
我望着她们缠斗时扯落的荷包,唇角勾起冷笑——那里面可不止鸠羽粉,还有我让雪砚偷放的牵丝蛊引。
"都住手!"紫檀屏风后忽传来环佩清响。
三皇子萧景珩把玩着翡翠九连环缓步而出,玄色蟒纹靴碾过地上的鸠羽粉纸包:"苏大人府上这出戏,比南府戏班还精彩。
"他身后跟着的,竟是本该在陇西剿匪的裴昭之。
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便是这个雨夜,裴昭之借口剿匪延误婚期,实则带着苏明月夜游秦淮。
此刻他银甲未卸,胸口却露出一角杏色帕子——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是我十三岁初学女红时被苏明月"失手"泼上滚茶的绣品。
"殿下明鉴!"继母突然扑向那包毒粉,"这一切都是明月......""母亲忘了西市当铺的朝奉吗?"我轻声打断,"那位总爱在戌时三刻吃玫瑰酥的刘掌柜,可还留着您当掉母亲红宝璎珞的契书?"话音未落,管家已押着浑身湿透的朝奉进门,他手中账册翻开的页面上,赫然是继母贴身嬷嬷的画押。
惊雷劈开夜幕的刹那,我瞥见萧景珩袖中滑出的半块玉珏——那纹样竟与母亲留下的残镯严丝合缝。
他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时,我忽然想起前世冷宫里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堆里反复念叨:"三月初七......玉珏......"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如撒豆成兵,我看着乱作一团的宴厅。
父亲正命人捆住发狂的苏明月,裴昭之悄悄将杏色帕子塞回怀中,而萧景珩的翡翠九连环不知何时少了一环,正静静躺在我染血的裙裾边。
"大小姐这蛊毒,倒让本王想起件趣事。
"萧景珩突然俯身拾起九连环,冰凉玉器擦过我灼痛的腕脉,"南疆使臣上月进贡的蛊王,昨夜竟从宫中不翼而飞。
"他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我发间金簪,那上面新淬的孔雀胆正幽幽发亮。
我垂眸掩住眼底惊涛——原来前世冷宫疯妇说的"玉珏",竟是开启蛊王秘匣的钥匙。
暴雨冲刷着苏府檐角的镇宅兽,我倚在湘妃榻上数着琉璃瓦的裂痕。
腕间牵丝蛊的红痕已蔓延至肘部,像条吐信的赤蛇——这蛊毒是假的,那日老太医搭脉时,我故意用金簪刺破了藏着朱砂的蜡丸。
"大小姐,三皇子送来的冰魄丹。
"雪砚捧着锦盒的手指在发抖,自那日当铺朝奉被押来,她眼底就凝着化不开的惊惶。
我舀起一勺燕窝羹,任白玉勺磕在汝窑碗沿发出清响:"放那儿吧。
"余光瞥见锦盒缝隙透出的淡蓝幽光,忽然想起前世萧景珩登基那日,钦天监说"冰魄现,紫薇黯",当晚冷宫就抬出七具盖着白布的尸首。
"听说裴小将军在门外跪了三个时辰。
"雪砚突然开口,髻间银蝶簪须颤巍巍指向西窗。
我顺着望去,裴昭之的银甲在雨幕中泛着冷光,像块被遗弃的生铁。
心口蓦地抽痛,不是为那负心人,是为他怀中露出一角的杏色。
十三岁那场春日宴,我躲在假山后绣并蒂莲,苏明月故意撞翻滚茶时,裴昭之也是这样将沾了茶渍的帕子塞回衣襟。
"更衣。
"我扯断腕间红绳,八十一颗珊瑚珠噼里啪啦滚落满地,"把父亲前日赏的孔雀罗裁了,要广袖流仙裙。
"行至垂花门时,裴昭之抬头望来的眼神淬着毒。
我盯着他铠甲上的陇西红土——那本该是剿匪归来的荣耀,此刻却像泼洒的朱砂,让我想起母亲棺椁上未干的血漆。
"棠儿......"他喉结滚动,雨水顺着下颌滴在玄铁护心镜上,"陇西匪患已平,我们的婚约......""裴郎可知牵丝蛊如何解?"我笑着伸出布满红痕的手腕,"需取未婚夫心头血作引呢。
"他踉跄后退撞在石狮上,护心镜裂开蛛网纹,露出内衬杏色的一角。
惊雷炸响的刹那,我袖中金簪已挑开他甲胄。
染血的帕子飘落雨洼,并蒂莲被泥水浸成狰狞的血口。
前世大婚夜,就是这块帕子铺在合衾酒下,苏明月说"残花败柳也配用龙凤帕"。
"这帕子......"我足尖碾过丝帛,"该裹着巫蛊人偶才好看。
"裴昭之突然暴起,剑锋擦过我耳畔削断一缕青丝。
暗处忽有翡翠相击之声,萧景珩抚掌从回廊转出:"好个郎情妾意,只是裴将军这剑,砍的究竟是旧爱还是新仇?"我弯腰拾起染泥的帕子,在裴昭之骤缩的瞳孔中轻笑:"殿下可知,陇西红土遇酒会显字?"指尖蘸着雨水在帕角一抹,泥渍下竟浮出"景和二十三年冬"的字样——那正是前朝玉玺失踪之年。
萧景珩把玩九连环的手倏然收紧,翡翠相撞声似催命符。
我突然明白前世他为何血洗裴府,那方失踪的传国玉玺,怕是早被裴家父子藏在了陇西匪窝。
雨幕中忽有马蹄声破空而来,传令官浑身是血滚落马背:"禀大人!西市当铺走水,账册......账册全烧了!"我望着冲天火光笑出声。
好个一石三鸟,既灭了口,又断了线索,还能嫁祸天灾。
可惜他们不知,那日我让朝奉吃下的玫瑰酥里掺了西域摄魂香,此刻他正将真正的账本誊抄在..."大小姐!地窖......地窖出事了!"管家踉跄跑来,官帽都歪了。
我提裙奔向祠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