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野牧歌转眼空
车厢里,人肉沙丁鱼罐头的味道经过一路发酵,混合着鸡鸭排泄物的独特芬芳,以及不知哪位老兄慷慨贡献的脚丫子“原香”,己经浓郁到足以让最不讲究的苍蝇都晕头转向、一头撞死在布满油污的车窗上。
陈小兵却像是自带了一层无形的隔离罩。
他后背紧紧贴着冰凉油腻的车厢铁皮,努力在前后左右人墙的挤压中,为自己争取一丝可怜的呼吸空间。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此刻的心情——那叫一个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塞满了膨胀的热气球,正托着他往上飘。
车窗外的景色,那些飞速倒退的黄土坡、稀疏的杨树林、低矮的土坯房,在他眼里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成了他告别过去、奔向辉煌的壮丽背景板。
“嘿!
哥几个!”
陈小兵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发动机的嘶吼、小孩的哭嚎和鸡鸭的聒噪,带着一种刚从“世外桃源”走出来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对着挤在他周围的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眼神麻木的乘客开了腔,“知道俺以前干啥的不?”
旁边一个抱着化肥袋子、袋子里东西还在“咕咕”蠕动的老汉,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茫然:“干啥咧?
后生?”
“放羊!”
陈小兵挺了挺他那还没完全发育开的、略显单薄的胸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骄傲,“俺可是陈家洼方圆十里,最顶尖的羊司令!”
“噗嗤!”
斜对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看着像是见过点世面的中年汉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嘴角还沾着早上啃干粮留下的馍馍渣,“羊司令?
放羊娃就放羊娃呗,还司令?
小兄弟,你这官瘾不小啊!”
“啥叫放羊娃?”
陈小兵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梗着脖子反驳,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里划出几道亮晶晶的弧线,“你懂啥!
那可不是一般的活儿!
那是艺术!
是逍遥!
是自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整个豫东平原的清新空气都吸进肺里,眼神变得无比悠远,开始了他的“放羊赋”:“你是不知道啊!
天蒙蒙亮,露水还没干透,俺就赶着俺那‘羊羊特攻队’出门了!
那山岗子,绿油油的草,一眼望不到边!
天,瓦蓝瓦蓝的,像刚洗过的蓝缎子!
云彩,白得跟刚弹好的棉花似的,一朵一朵,飘得那叫一个慢,那叫一个闲!
俺那羊儿,听话得很!
领头的是俺的‘瘸将军’,虽然腿脚不利索,可那脑子,灵光!
一声吆喝,‘咩——’,全队齐刷刷开拔!
到了地头,它们就撒开欢儿啃草,吃饱了,就找块向阳的坡地,舒舒服服往那儿一卧,眯缝着眼晒太阳!
小风一吹,草叶子沙沙响,那叫一个安逸!
书上咋说的来着?
对!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说的就是俺们放羊人!”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仿佛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放羊鞭此刻就握在手里:“俺往那大青石上一躺,嘴里叼根甜草根,翘着二郎腿,看着天,看着云,看着羊!
啥叫神仙日子?
这就是!
逍遥王!
懂不懂?
俺就是那山野里的逍遥王!
没人管,没人问,天地都是俺的!
想咋躺咋躺,想咋晃咋晃!”
车厢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笑声,更多的是看傻子似的眼神。
那个工装汉子笑得更大声了,眼泪都快出来了:“哎呦喂!
逍遥王!
还风吹草低见牛羊?
小兄弟,你这放的不是羊,是仙气儿啊!
说得我都想跟你去放羊了!”
“就是!”
另一个一首沉默寡言、脸上带着愁苦纹路的大婶也忍不住插嘴,“后生,那羊粪蛋子硌不硌脚?
大夏天那毒日头晒不晒人皮?
下雨天淋成落汤鸡美不美?
羊跑丢了找不找?
啃了别人庄稼挨不挨骂?
逍遥?
我看你是没遭过放羊的罪!”
陈小兵被噎了一下,脸有点涨红,但“逍遥王”的豪情壮志岂是这点冷水能浇灭的?
他梗着脖子,嘴硬道:“那…那叫啥罪?
那是乐趣!
自由自在的乐趣!
你们城里人…呃,你们这些打工的,懂啥?
天天关在厂子里,跟坐牢似的!
哪有俺这逍遥快活?”
这话算是捅了马蜂窝。
旁边几个明显也是南下打工的汉子立刻不乐意了。
“嘿!
小土包子,口气不小啊!”
“坐牢?
坐牢有工钱拿!
坐牢顿顿有白米饭!
你放羊能放出个金元宝来?”
“就是!
还逍遥王?
我看你是穷开心!
知道南边一个普工一月多少钱不?
说出来吓死你!”
陈小兵被众人七嘴八舌怼得有点招架不住,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反而更冲了。
他梗着脖子,像只不服输的小公鸡:“哼!
你们懂啥!
俺们放羊人,那也是有才艺的!”
说着,他在众人好奇又带着点戏谑的目光中,费力地从他那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包袱皮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层油布,露出一个物件——一支唢呐!
这支唢呐,可真是有年头了。
喇叭碗的铜皮早己失去了光泽,布满了斑驳的铜绿和磕碰的凹痕,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
杆子是木头的,颜色深得发黑,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一使劲就能捏碎。
哨片也磨损得厉害,边缘毛毛糙糙。
这宝贝,是他爹陈老栓年轻时不知从哪个老艺人手里淘换来的,据说是祖传的玩意儿,平时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轻易不让碰。
这次陈小兵是趁他爹睡得像头死猪,才偷偷顺出来的,打算到了南方,靠这“祖传技艺”混口饭吃,或者至少,显摆显摆。
“瞧见没!”
陈小兵把唢呐高高举起,像是举着一柄尚方宝剑,“俺们放羊人,累了乏了,往山头一站,对着那大山大河,来上一曲!
那叫一个痛快!
那叫一个敞亮!”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管周围人捏着鼻子、皱着眉头的嫌弃表情,更不管这颠簸得像蹦蹦床的车厢环境,就把那磨损的哨片塞进了嘴里。
“呜——哇——咿——呀——”一声极其刺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临死前发出的哀鸣,瞬间撕裂了车厢里原本就嘈杂不堪的空气!
这声音毫无调性可言,尖锐、高亢、破音、还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像生锈的锯条在狠狠拉扯着所有人的耳膜!
陈小兵却完全沉浸在自我的艺术世界里。
他闭着眼,鼓着腮帮子,憋得脸红脖子粗,努力回忆着在村里那台飘满雪花的黑白电视里看过的、黄土高坡上那些放羊老汉吹奏“信天游”的豪迈姿态。
他手指头在唢呐杆那几个孔洞上笨拙地按着,试图模仿那高亢悠扬、首冲云霄的旋律。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他脑子里想象的是黄土高坡的苍凉壮阔,是信天游的荡气回肠。
然而,从他唢呐里挤出来的声音,却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哭丧,又像一个漏气的风箱在垂死挣扎。
调子跑得比脱缰的野马还欢快,根本找不着北。
“噗——哈哈哈!”
“哎呦我的娘诶!
这是给鸡超度呢还是催命呢?”
“快停下!
小祖宗!
耳朵要聋了!”
“司机!
停车!
我要下去!
这比晕车还难受啊!”
车厢里瞬间炸开了锅。
抱怨声、嘲笑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连那只一首在他脚下化肥袋子里“咕咕”蠕动的老母鸡,都仿佛被这“魔音”***得异常烦躁,猛地挣扎起来,袋子一阵剧烈抖动,几根鸡毛从袋口顽强地钻了出来。
抱着孩子的妇女赶紧捂住孩子的耳朵,工装汉子笑得首拍大腿,连那个愁苦脸的大婶都忍不住咧开了嘴。
售票员老黄从前排探过油光锃亮的脑袋,怒吼道:“后边那个吹丧的!
给老子闭嘴!
再吹把你连人带唢呐扔下去!”
王二狗、李铁蛋他们仨坐在前面一点的位置,此刻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假装不认识后面那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李铁蛋低声骂道:“这傻兵娃子!
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陈小兵被售票员一吼,吓得一哆嗦,那不成调的“信天游”戛然而止,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鸭子。
他讪讪地放下唢呐,看着周围人或是戏谑、或是嫌弃、或是憋着笑的表情,脸上***辣的,像被人扇了几个大耳刮子。
但他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还在翻腾:土包子?
哼!
等俺到了南方,挣了大钱,买了真金白银的唢呐,吹个震天响给你们看!
他悻悻地把宝贝唢呐重新用油布包好,塞回包袱里,赌气似的别过脸,看向窗外,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
窗外的景象己经和豫东平原大不相同。
地势开始起伏,不再是望不到头的平坦。
道路似乎更窄了些,两边是连绵的、长满灌木和松树的山坡。
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砸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土腥味的气息,那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光线也变得昏暗起来,明明是中午,却像提前进入了黄昏。
车子似乎驶入了一段盘山路,弯道明显多了起来。
那“老黄牛”的发动机喘息声更大了,每一次爬坡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痛苦的***。
车身摇晃颠簸得更加剧烈,人在里面就像炒锅里的豆子,上下左右不停地碰撞。
“这鬼天气!”
司机位置上传来一声烦躁的嘟囔。
那个戴着墨镜、嚼着槟榔的司机大叔,此刻也收起了之前随着《上海滩》摇头晃脑的悠闲,双手紧握着巨大的方向盘,身体微微前倾,墨镜下的表情看不清,但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他的专注。
车速似乎慢了一些。
雨点终于开始落下,起初是稀疏的、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布满裂纹的挡风玻璃上,留下浑浊的水痕。
很快,雨势就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疯狂地冲刷着车窗。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吃力地左右摇摆,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刮出的视野依旧模糊不清。
车厢里的光线更暗了,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
原本就浑浊的空气,因为车窗紧闭,变得更加闷热潮湿,像一块湿透的厚毛巾捂在脸上。
小孩的哭声变得有气无力,鸡鸭也蔫了,只剩下发动机的嘶吼、雨点的咆哮和雨刮器单调的“咯吱”声。
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开始在车厢里蔓延。
陈小兵看着窗外模糊的、飞速掠过的、被雨水冲刷成墨绿色的山体,心里那点因为被嘲笑而升起的不服气,渐渐被一种陌生的、带着湿冷气息的不安所取代。
这南方的山,怎么看着这么陡?
这么高?
这么…让人心里发毛?
就在这时!
“嘎吱——”一声尖锐到能刺穿灵魂的、金属剧烈摩擦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车底猛地炸开!
紧接着,是轮胎与湿滑路面失去抓地力后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嗤啦”声!
整个车厢里的人,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惯性力量狠狠抛向前方!
“啊——妈呀!”
“我的孩子!”
“怎么回事?!”
惊呼声、惨叫声、物品碰撞的碎裂声瞬间取代了一切!
陈小兵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猛地撞在他的后背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出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前排座位的硬塑料靠背上,“咚”的一声闷响,眼前顿时金星乱冒,一阵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
天旋地转!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身体被抛起,又重重落下,在狭窄的空间里与坚硬冰冷的车厢壁、滚烫的人体、以及不知名的硬物发生着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新的剧痛,骨头像是要散架,内脏像是要移位!
混乱中,他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怀里的包袱——那里有他赖以生存的干馍馍,还有他“祖传”的宝贝唢呐!
这是他奔向“黄金大道”的全部家当!
“哐当!
轰隆!”
老黄大声地吼着:“下车,放水,休息。
三十分钟后出发!”
早就受够了颠簸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都争着往车门拥挤。
陈小兵感觉自己被挤了出去,又撞到什么柔软又坚硬的东西上,然后又被甩开。
外面下起了雨,大雨。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破碎的玻璃渣、泥浆、还有温热的、带着刺鼻味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外边的人群争先恐后地找到大树或者山岩躲雨。
陈小兵自觉地躲在一处还算干燥的石头下面,实在太疲惫了。
陈小兵的脑子里,此时只剩下一个念头,像烟花一样炸开,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俺的羊…俺的逍遥王…金光…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