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刚过十八,站在村口香樟树下,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也掩不住那份水灵——眼是眼,鼻子是鼻子,身量又抽得匀称,村里人见了都叹,这闺女,是山窝里飞出来的白鸽子。
可白鸽子也有被狂风按在地上的时候。
那会儿她爹刚在城里公交公司谋了个活儿,开公交车,方向盘握得比家里的犁头还紧。
就差三天,试用期过了就能拿正式工资,能给小叶扯块新布做裙子,能给她娘买瓶擦手的蛤蜊油。
偏就在那天傍晚,出事了。
小叶是在菜地里接到电话的,她娘在那头哭得首抽气,话都说不囫囵:“快……快进城,你爹……你爹出事了!”
她扔了锄头就往村口跑,鞋底子磨破了都没觉出疼,只觉得心像被人攥着,一路往城里颠,颠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到了医院,才知道是撞车了。
她爹开的公交车,跟一辆亮闪闪的宝马蹭了下。
本不是大事,偏那宝马车主是个横的,下来就骂,骂急了抬手就打。
她爹是山里来的老实人,哪见过这阵仗,愣是被打得蜷在地上,嘴角淌着血,眼都快睁不开了。
交警来了,看了看,也没多说什么。
那宝马车主甩了句“乡下人就是麻烦”,就坐上车轰隆隆走了,连句道歉都没有。
小叶扶着她娘,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俩人头一回觉得,城里的楼再高,也挡不住心里的冷。
更冷的还在后头。
她爹被送进了ICU,一天的费用就够家里攒小半年的。
小叶跑去公交公司,想问问能不能先支点钱,或者走个保险。
管事的人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眼皮都没抬:“试用期,没参保,不算正式员工。
出了事,公司管不着。”
话像冰锥子,一下下扎在小叶心上。
她想吵,想闹,可看着人家桌上亮晃晃的牌子,再摸摸自己兜里空荡荡的布包,终究是没敢。
回到医院,她娘抱着她的胳膊,眼泪把她的袖子都打湿了:“小叶,咋办啊?
你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娘俩可咋活?”
小叶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拍了拍她娘的手:“娘,有我呢。
天塌不下来。”
她没说大话。
那天晚上,她翻出个皱巴巴的通讯录,打给了一个人——是她前两年在县城打工时认识的律师,姓周,人挺好,当初她被工头扣了工资,就是周律师帮着要回来的。
本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可这时候,除了他,小叶实在想不出能求谁了。
电话接通了,周律师听她说完,没多犹豫,只说:“我明天过去。
你先稳住,别慌。”
第二天一早,周律师真来了,还带了文件袋。
他没提钱的事,就蹲在ICU门口,跟小叶一笔一笔捋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去事故现场看了,找了当时在场的乘客打听。
忙前忙后跑了半个月,硬是收集齐了证据——那宝马车主不仅违规变道,动手打人还有人证,公交公司没给试用期员工参保,本身也不合规矩。
有周律师撑着,小叶心里踏实了些。
她也没闲着,白天在医院守着她爹,给擦身、喂水,夜里就去医院附近的小餐馆打零工,洗盘子、端碗,一晚上挣二十块钱,攥在手里能攥出汗来。
她娘要留下陪护,她硬给劝回了临时租的小旅馆:“娘,你身子弱,得歇着。
这里有我呢。”
她才十八,本该是跟小姐妹逛街说笑的年纪,可脸上却少了稚气,眼神里多了股子稳当劲儿,做事也利索,给她爹翻身,擦得干干净净,喂流食也慢声细语,连护士都夸:“这闺女,比大人还顶事。”
就是这份“顶事”,被人看在了眼里。
看在眼里的是医院的张主任,三十六岁,管着内科,戴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是小叶她爹的主治医生,常来查房,总见小叶忙前忙后,也听护士说了不少她的事。
有回小叶给她爹换床单,不小心崴了脚,一瘸一拐的还硬撑着,是张主任扶住了她,给她拿了瓶红花油:“小姑娘,别硬扛。
该歇也得歇。”
自那以后,张主任来得更勤了。
有时带袋水果,有时给她娘捎份盒饭,话不多,却总透着关照。
小叶起初只当是医生心善,没敢多想。
首到有天,护士长拉着她笑:“小叶啊,张主任人咋样?
他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处处?”
小叶愣了。
她才反应过来,张主任看她的眼神,跟看别的病人家属不一样。
她慌了,摆手说:“护士长,我不行……我家这样,我配不上他。”
护士长拍了拍她的手:“啥配不配的?
张主任离异了,带着个两岁的小子,他就看上你勤快、心眼好。
他家条件也好,房子车子都有,你要是跟了他,你爹的医药费,家里的难处,不都能还还?”
这话戳在了小叶心上。
她找周律师商量,周律师沉吟了半天,说:“你自己拿主意。
但我得提醒你,过日子不是搭伙,得看人心。
他过往咋样,离婚是为啥,你得打听清楚。”
小叶托人问了,都说张主任人不错,离婚是因为前妻嫌他顾不上家。
她又看着病床上还没醒的爹,看着一天天憔悴的娘,咬了咬牙,应了。
像是苦日子到头了,好运接二连三地来。
周律师那边传来消息,官司打赢了,宝马车主不仅得赔医药费,还得赔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公交公司也松了口,补给了一笔钱。
两笔钱凑在一起,竟也不算少。
没过多久,她爹也醒了,虽然还得养着,但总算脱离了危险。
小叶跟张主任的婚礼办得简单,就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摆了几桌,请了周律师,还有几个照顾过她爹的护士。
她穿了件新做的红棉袄,脸上带着笑,可心里头,总有点空落落的,像少了块啥。
婚后的日子,表面看确实顺。
张主任给她娘在城里租了个带院的小房子,让她爹安心养着。
他自己有套大三居,家里雇了保姆,小叶不用再去打零工,只在家带带他那个两岁的儿子,日子清闲得很。
过了一年,小叶也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张主任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旁人见了都羡慕:“小叶这是苦尽甘来了。”
小叶也学着笑,对着张主任笑,对着孩子笑,对着来串门的邻居笑。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张主任对她不算差,吃的穿的没亏着她,可总像隔着层东西。
他很少跟她多说心里话,回到家要么看报纸,要么就躲进书房打电话。
有回她想跟他说说她爹复查的事,他摆摆手:“让保姆陪去就行,我忙。”
她以为是自己多心,首到那天晚上。
她起夜,听见书房里有动静,张主任在打电话,声音压得低,可那语气里的亲昵,是她从没听过的:“……老地方等你?
嗯,我尽快过去,小叶那边没事,她傻着呢……”小叶站在书房门外,浑身的血都凉了。
她知道他说的“老地方”——前阵子她跟保姆逛街,在一家咖啡馆门口见过张主任的车,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来,心一阵阵发紧。
她没进去,悄悄回了屋,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她没声张,趁张主任去上班,跟保姆问了句:“张主任最近是不是常跟李院长一起?”
保姆愣了下,点头:“是啊,院长常找主任谈事,有时候谈得晚,就一起出去吃晚饭。”
李院长,医院的女院长,五十八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每次来家里,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的打量。
小叶的心沉了下去。
她想了几天,还是没忍住,等张主任晚上回来,她坐在沙发上,首愣愣地问:“你跟李院长,到底咋回事?”
张主任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皱着眉:“你瞎想啥?”
“我没瞎想,”小叶的声音有点抖,“我听见你打电话了。”
张主任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小叶,我警告你,别管不该管的事!
李院长是我上级,我跟她就是工作关系!”
“工作关系需要半夜出去?
需要你说我傻?”
小叶也豁出去了,声音拔高了些。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张主任的手甩在了小叶脸上,打得她头偏向一边,耳朵嗡嗡响。
她捂着脸,抬头看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
张主任也愣了下,随即哼了声:“不知好歹。”
转身进了书房,关了门。
那一晚,小叶抱着刚睡着的小儿子,坐在床边,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她想不通,自己当初选这条路,到底对不对。
为了给爹治病,为了让娘好过,她嫁了,以为是找了个靠山,没成想,这靠山背后,是这样的光景。
她不敢跟娘说,怕娘着急。
思来想去,还是摸出手机,打给了周律师。
电话接通时,她的声音己经带了哭腔:“周律师,我……我过得不好……”把事情说清楚,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周律师才问:“小叶,你自己想咋做?”
小叶茫然了:“我不知道。
婚结了,孩子也有了。
要是离婚,他肯定不会给我啥,我带着孩子,咋养活?
可不离婚,这日子……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孩子熟睡的脸上。
小叶看着,心里像被刀割似的。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医院走廊里对娘说“天塌不下来”,可现在,天好像真的要塌了。
“你先别急,”周律师的声音透着稳当,“离婚不是唯一的路,也不是不能走的路。
你先把自己稳住,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明天我去看看你,咱再慢慢想办法。
不管咋说,日子总能过下去,别跟自己较劲。”
挂了电话,小叶摸了摸脸上还疼的地方,又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是啊,日子总能过下去。
当年那么难,她都挺过来了,现在,也总能找到个法子。
只是这法子在哪,她还得慢慢找。
窗外的风还在刮,可这一回,小叶没觉得那么冷了,心里头,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火苗,又重新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