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宇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灼痛感顺着食道往上爬,呛得他胸腔抽搐,喉头翻江倒海。
他想咳嗽,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淌进粗麻囚衣里,又凉又腥,混着囚车底板的霉味钻进鼻腔。
视线里一片模糊,只有晃动的昏黄光影——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挣扎,将周围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木壁上,忽大忽小,像是择人而噬的鬼魅。
耳边除了灯芯的噼啪声,还有铁链拖地的“哐当”响,以及士兵甲胄摩擦的沉闷声,织成一张逼仄的网,将他困在中央。
这不是他的实验室。
他记得自己正在整理导师留下的秦简,窗外暴雨如注,闪电劈下的瞬间,桌上那枚据说是扶苏私印的青铜残片突然炸开蓝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再然后,就是失重感,以及现在这要把五脏六腑都烧化的剧痛。
“公子,该上路了。”
沙哑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带着铁器般的冷漠。
苏宇费力地偏过头,看见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手里握着半截铜剑,剑鞘上的鎏金纹饰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那形制,分明是秦代的士兵装束。
公子?
哪个公子?
剧痛让意识像团被水泡烂的棉絮,无数不属于他的画面突然砸进来:——咸阳宫的白玉阶,冰冷刺骨,少年身着玄端礼服跪在上面,额头抵着地面,听着上方威严如雷霆的声音训斥:“扶苏,你身为人子,竟敢屡次上书非议朕的国策!
儒家迂腐之言,怎配入我大秦的朝堂?”
那声音里的失望,像冰锥扎进心口,是属于扶苏的、不敢辩驳的委屈。
——上郡的军营,朔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少年身披甲胄,与须发皆白的将军并肩站在城楼上,将军沉声道:“公子,蒙家世代忠良,若陛下真有不测,北疆三十万铁骑,唯公子马首是瞻。”
那话语里的重量,压得少年脊背发紧,是属于扶苏的、沉甸甸的信任。
——方才不久,摇晃的囚车里,宦官尖细的嗓音像毒蛇的信子:“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那声音落下时,心脏骤然停跳的窒息感,是属于扶苏的、彻骨的绝望。
扶苏!
这个名字像道惊雷在苏宇脑子里炸开。
他,一个21世纪的历史系研究生,竟然穿成了秦始皇的长子,那个在历史上被赵高、李斯矫诏赐死的倒霉蛋?
不对,他还没死。
苏宇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刺痛拽住涣散的神思。
史书上说扶苏接到诏书后当即自刎,但现在这灼痛感……更像是中了毒,而且毒性尚未完全发作。
是了,或许是押送的人怕他自尽不够“体面”,改用了毒药?
“动作快点,赵大人还在前面等着回话。”
另一个士兵不耐烦地催促,靴底碾过石子的声音格外刺耳,“这扶苏也是个废物,陛下刚驾崩就失了势,还真以为凭他那点名声能翻天?”
“小声点,”先前那个沙哑声音警告道,“毕竟是……毕竟什么?
现在就是个死人!”
脚步声靠近,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抓住了苏宇的胳膊,粗糙的掌心磨得他皮肤生疼。
苏宇浑身一震,求生的本能像野草般疯长——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他记得急救课上学过的知识,氰化物中毒(苦杏仁味正是特征)在初期可以用催吐缓解。
几乎是凭着本能,苏宇猛地抬起头,用尽全力撞向士兵的胸口。
“呃!”
士兵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半步,苏宇借着这股冲劲弓起身子,喉头一阵剧烈收缩,“哇”的一声,混着血丝的黑色秽物喷涌而出,溅在士兵的铠甲上,苦杏仁味瞬间浓烈得呛人。
“疯子!”
士兵又惊又怒,抬脚就往苏宇胸口踹去。
“住手!”
一声厉喝从囚车外传来,带着破空的锐响。
苏宇咳得眼前发黑,隐约看见个身影撞开布帘走进来,腰间弯刀的穗子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那人穿着灰褐色短打,身形挺拔如松,眼神扫过两个士兵时,像淬了冰的刀——苏宇忽然想起刚才士兵对话时,那一闪而过的忌惮。
“你们是哪个营的?
敢对公子动私刑?”
汉子声音不高,却让那两个士兵瞬间僵住,脚像钉在了地上。
“是……是赵府令的人……”士兵结结巴巴地说,手不自觉地松开了苏宇的胳膊,“奉了命令送公子上路……赵府令?”
汉子冷笑一声,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陛下尸骨未寒,他赵高就敢擅杀皇子?
你们也敢从命?”
士兵脸色煞白:“我们只是……只是执行命令……命令?”
汉子突然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揪住其中一个士兵的衣领,将他拽到囚车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大秦的长公子!
你们今日动手,他日蒙将军率北疆铁骑南下,第一个剐了你们的就是你们家眷!”
士兵吓得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另一个也跟着瘫跪下来,连连磕头求饶。
汉子松开手,转向苏宇时,眼神里的冰棱融化了些许,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公子,这是解毒的丹药,快服下。”
苏宇看着他,脑子里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赵成,蒙恬派来的亲卫,沉默寡言,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
属于扶苏的记忆里,对这个人有着近乎本能的信赖。
他没有犹豫,张开嘴吞下药丸,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喉咙往下走,像山泉漫过烧红的石头,稍稍压下了那灼烧般的剧痛。
“多谢……”苏宇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公子先别说话,”赵成低声道,手指飞快地解开苏宇身上的绳索,“属下己经安排好了,前面三里地有处废弃的驿站,我们先去那里避一避。
这两个杂碎,属下会‘处理’干净。”
他说“处理”二字时,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那两个士兵哭得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赵成没再看他们,俯身小心翼翼地将苏宇从囚车里扶出来。
苏宇双脚落地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囚车外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粗麻囚衣根本挡不住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这是属于扶苏的手,不是他那双常年握笔、指腹带着薄茧的手。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还有人在呼喊着什么,火把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追魂的鬼火。
“走!”
赵成低喝一声,半扶半抱地带着苏宇往密林深处走去。
苏宇回头望了一眼那辆囚车,以及地上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士兵,还有远处黑暗中晃动的火把。
他知道,从他撞向士兵、吐出那口毒物开始,历史就己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但这仅仅是开始。
赵高、李斯、胡亥……那些在史书上掀起血雨腥风的名字,此刻都在咸阳城里等着。
而他,一个顶着扶苏身份的现代人,手里握着的,只有这点残缺的记忆和一条尚未断绝的性命。
密林深处,虫鸣唧唧,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苏宇靠在赵成身上,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喉咙的疼痛,但他的眼神却渐渐清明起来。
活下去。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念头。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弄清楚,那个在实验室里炸开蓝光的青铜残片,到底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更要弄清楚,他这个“假扶苏”,该怎么在这波谲云诡的大秦末年,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远,赵成的脚步沉稳有力。
苏宇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整理着脑子里混乱的记忆,属于扶苏的骄傲、悲愤、不甘,与属于苏宇的冷静、理智、对历史的认知,像两股洪流在他的意识里冲撞、激荡,最终汇成一股更坚韧的力量。
他知道,从今夜起,世上再无苏宇,只有扶苏。
一个死过一次,决心不再重蹈覆辙的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