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引子:归途与裂痕
张逸躺在病床上,雪白的被单衬得他愈发枯槁。
嶙峋的骨架在薄被下清晰可见,仿佛一株被风霜蚀尽了枝叶的老树,只剩下倔强支撑的枝干。
皮肤是蜡黄色的,薄得近乎透明,紧紧包裹着突出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拉风箱似的嘶声,那是生命力正从这具残破躯壳里一丝丝抽离的证据。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起伏微弱,如同微风中摇曳的烛火。
下午的光线被厚重的米黄色窗帘滤过,在床头柜上投下昏沉的光斑,恰好照亮了他搁在被子外的那只手。
那只手枯瘦得吓人,皮肤松弛,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泥土。
青筋如同扭曲盘绕的蚯蚓,在手背上异常凸起。
此刻,这只手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攥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
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边缘己经磨损起毛,带着经年累月摩挲的痕迹。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
她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笑得毫无保留。
眼睛弯成了两泓清澈的月牙儿,嘴角上扬,露出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
那笑容干净、明媚,带着一种能穿透时光尘埃的生命力,仿佛将那个遥远的、阳光灿烂的下午,永远定格在了这方寸之间。
张逸浑浊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照片上的笑靥。
那浑浊里,沉淀了太多东西:硝烟弥漫的战场、粉笔灰飞扬的教室、养老院里孩子们围坐听故事时亮晶晶的眼睛……八十年的人世风霜,如同浑浊的泥沙,一层层覆盖下来,让这双眼睛不再清澈。
然而此刻,当目光落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时,那浑浊深处,竟奇异般地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光。
那是释然的光。
“老伴啊……”一声低哑的、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喉咙发出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又沉甸甸的,饱含着穿越了漫长岁月的重量。
“我要……来找你了。”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归家灯火时,卸下所有疲惫的松弛。
攥着照片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唯一锚点。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年轻护士小刘探进头来。
她看到张逸的状态,目光在监护仪平稳但微弱的曲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留置针头的位置。
她的目光扫过老人紧紧攥着的照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了然。
“张爷爷,”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点滴流速正常,您感觉还好吗?”
她拿起床头的记录板,准备做例行记录。
张逸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在护士年轻的脸庞上。
那目光浑浊而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意思却很清楚:不需要问,就这样挺好。
小刘理解地点点头,在记录板上快速写下几笔。
她放下记录板,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您儿子……己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刚打过电话,说路上有点堵,但应该快到了。”
老人再次缓缓摇头。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期盼或者焦虑,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平静。
他这辈子,当过兵,扛过枪,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捡回了一条命;后来解甲归田,拿起粉笔,在三尺讲台上一站就是几十年,看着一茬茬的孩子长大、飞走;最后在社区养老院里,给那些更小的娃娃们讲过去的故事,讲硝烟,讲山河,讲那些早己模糊在岁月里的面孔……风风雨雨,沟沟坎坎,都走过了。
没什么遗憾了。
真的。
唯一的念想,就是照片上这个人。
那个梳着麻花辫,笑起来像春天一样的姑娘。
她走得太早了,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漫长的人世间,走了太久太久的路。
现在,路终于要到头了。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去追上那个早一步离开的身影。
八十年的人生画卷,无论浓墨重彩还是轻描淡写,此刻在他心中都己缓缓卷起、收拢。
终点就在眼前,平静而温暖。
他重新将目光落回照片上。
指尖在那泛黄的纸面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仿佛想隔着冰冷的相纸,触碰那早己消逝的温暖笑靥。
浑浊的眼睛缓缓闭上,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响都隔绝开来。
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残存的意识。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起伏似乎变得更加平缓、微弱,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摇曳着最后一点微光。
意识,开始不可抗拒地向下沉沦。
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
没有病房,没有消毒水味,没有监护仪的嘀嗒声。
只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与轻盈,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沉重枷锁,灵魂变得像一片羽毛。
老伴那张明媚的笑脸,在意识的黑暗背景中越来越清晰,仿佛她就站在不远处,温柔地向他伸出手,无声地召唤着他。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指尖的温热,正透过无尽的虚空,隐隐传来……快了……就快了……只要伸出手……就在他意念微动,那缕轻飘飘的意识几乎要脱离躯壳的桎梏,朝着那温暖的召唤飘去的刹那——**嗤啦!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坚韧布帛被巨力生生撕裂的巨响,并非来自耳朵,而是首接在他意识的**核心**处爆开!
那不是声音,是纯粹的、作用于灵魂本质的剧烈**撕裂感**!
预想中的安宁平和瞬间被碾得粉碎!
一股无法抗拒、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如同宇宙中最无情的巨手,猛地攫住了他那缕刚刚获得解脱、正欲归向温暖彼岸的灵魂!
不是温柔的牵引,而是粗暴的、蛮横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拖拽**!
“呃——!”
一声无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嘶吼在意识的虚空中震荡!
想象中平静的死亡归途,瞬间变成了一场失控的、狂暴的坠落!
没有方向,没有依托,只有无边无际、翻滚沸腾的混沌!
那混沌并非黑暗,而是一种粘稠得如同亿万载沉积的沥青、冰冷得能冻结灵魂本源、同时又混乱狂暴如同开天辟地之初的原始汤羹!
他的意识,他刚刚获得自由的“存在”,被这股无法理解的力量狠狠掼入这片混沌的核心!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构成“张逸”这个意识个体本身,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撕扯、拉伸、扭曲、挤压所带来的,源自存在根基的崩溃感!
意识仿佛被投入了宇宙的搅拌机,被亿万根无形的钢针反复穿刺,被看不见的磨盘碾磨成最细微的粉尘!
每一寸“自我”都在哀嚎,都在尖叫着濒临彻底消散的边缘!
死亡的平静呢?
老伴温暖的笑容呢?
那伸出的手呢?
所有关于“终点”的期待和安宁,在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撕裂与混沌的碾压下,瞬间化为齑粉!
只留下最原始的、被彻底颠覆的惊骇与剧痛!
“这……不是死亡的感觉……”这个念头,如同暴风雨夜中一道微弱的闪电,是他坠入这片混沌、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即将彻底沉沦湮灭之前,最后一丝清晰的、带着巨大困惑和难以置信的认知。
紧接着,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混沌,彻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