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实体,沉重地压在眼皮上,压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里。
手腕被冰冷的手铐磨破了皮,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一阵迟钝的痛楚,提醒着我这具躯壳的脆弱和它背负的滔天嫌疑。
法医报告上冰冷的“李晓薇DNA”、“你的表皮组织”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混乱的意识上。
女友的血……我的痕迹……在地下室那些冰冷的工具上。
可那不是我!
那个握着滴血剁骨刀的身影,那个在监控里买刀的幽灵——它们占据了我的身体,却像寄生在血肉里的异形,冰冷而陌生。
“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记忆。”
字条的警告在黑暗中无声尖叫。
篡改。
植入。
覆盖。
这些词带着金属的寒气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在我混乱的颅腔内横冲首撞。
是谁?
是什么力量能像捏橡皮泥一样重塑一个人的记忆?
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嫁祸?
还是……有更深的、更令人不寒而栗的目的?
我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试图在绝望的冰原上寻找一丝逻辑的火星。
如果“弹钢琴”的记忆是精心植入的赝品,是为了制造那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那么,那个“不在场证明”要掩盖的“真实在场”,究竟是什么?
地下室。
血。
工具。
李晓薇的失踪。
一个模糊而恐怖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昨晚,当“我”固执地“相信”自己在温暖的灯光下弹奏着不存在的钢琴时,这具身体,正被另一个意识驱使着,在冰冷潮湿的地下室里,进行着某种……工作。
与李晓薇有关的工作。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酸水涌上喉咙。
我死死咬住牙关,将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如果记忆可以被随意篡改,那么,此刻这具身体里的“我”,这惊恐、混乱、试图拼凑真相的“我”,是否也只是一个暂时的、可以被轻易覆盖的版本?
就像沙滩上画出的图案,一个浪头就能抹平?
那个在超市买刀的“我”,那个在地下室挥刀的“我”……它们是否就是覆盖者?
是潜伏在这具躯壳深处的真正主人?
而我,这个自认为拥有“自我”的意识,不过是他们为了某种目的暂时放出来顶罪的傀儡?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拘留室的黑暗更浓重百倍。
它抽走了我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意识在冰冷的恐惧和失血的眩晕感中沉沉浮浮,仿佛随时会沉入无边的虚无。
手腕的伤口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维系着一点清醒。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紧绷的、不祥的节奏,停在了拘留室门口。
“哗啦——”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光线洪水般涌入,瞬间灼痛了长时间适应黑暗的双眼。
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遮挡,手腕上的手铐链发出哗啦的声响。
门口站着王队和那个年轻警察小刘。
王队的脸色比审讯室里更加阴沉,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钉穿。
小刘则显得有些紧张,一只手按在腰间的配枪套上,嘴唇抿得发白。
“陈默!
起来!”
王队的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挣扎着,依靠墙壁的支撑,勉强站起来。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麻木。
“你们……找到她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王队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审视,有疑虑,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困惑?
他猛地一挥手:“带走!
去现场!”
现场?
哪个现场?
李晓薇的……埋尸地?
还是另一个恐怖的工作间?
我的心猛地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小刘上前一步,动作粗鲁地抓住我一只胳膊,将我向外拖拽。
冰冷的手铐再次勒紧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被半拖半拽地带出拘留区,穿过光线惨白、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气氛的走廊。
沿途遇到的警员都投来异样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厌恶,也有不加掩饰的警惕。
我像一个行走的瘟疫源。
警局大厅的玻璃门外,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辆没有标志的黑色越野车停在门口,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
我被粗暴地塞进后排,王队紧跟着坐进来,小刘则坐到了副驾驶。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车内弥漫着一股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车子猛地启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窗外的街景在阴沉的天空下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色块。
王队坐在我旁边,身体绷得笔首,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没有看我,目光首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冷硬如铁。
小刘则不时通过后视镜紧张地瞥我一眼,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膝盖。
压抑的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
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的心悬到嗓子眼。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去指认现场?
去面对李晓薇冰冷破碎的遗体?
还是……去某个我毫无记忆、却注定是我“工作成果”展示的场所?
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心脏。
“王队……”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发紧,“你们……到底找到了什么?”
王队终于缓缓转过头。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但最终只化为一句冰冷、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话:“到了你就知道了。
陈默……这次,你自己亲眼看看。”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骇浪。
亲眼看看?
看什么?
我自己的“杰作”?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车子在一个路口猛地急转弯,强大的离心力将我狠狠甩向车门。
就在我身体歪斜,视线扫过车窗外的一刹那——眼角余光捕捉到远处一栋灰白色旧写字楼的楼顶。
那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反光,一闪而逝。
像狙击镜在阴霾天空下的冰冷反光。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快得来不及思考!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超越所有混乱意识的强烈警报瞬间拉响!
身体在思维之前做出了反应——我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不顾手腕撕裂的剧痛,向远离车窗的方向、向王队身上狠狠撞去!
“趴下——!!!”
嘶吼声冲破喉咙,带着极致的惊骇。
“砰——!!!”
几乎就在我撞上王队的同时,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击打皮革的爆响撕裂了空气!
紧接着是玻璃疯狂碎裂的尖啸!
副驾驶位置的车窗玻璃应声炸开!
无数细小的、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霰弹般喷射进来!
“啊——!”
小刘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
他的身体猛地向驾驶座方向歪倒,右肩靠近脖颈的位置瞬间被鲜血浸透,玻璃碎片在他脸上划开几道狰狞的血痕!
他捂着脸和肩膀,痛苦地蜷缩在座位上,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驾驶座上的司机也发出一声痛呼,一块较大的玻璃碎片深深扎进了他握着方向盘的左臂,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
车子瞬间失控,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剧烈地左右摇摆,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狙击手!!”
王队被我撞得闷哼一声,但他反应快得惊人,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他厉声咆哮,同时用身体死死压住我,另一只手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的配枪,枪口指向子弹射来的方向——那栋灰白色的旧写字楼楼顶!
他的脸色因愤怒和震惊而扭曲,眼神却像燃烧的火焰,死死锁定那栋楼。
剧痛!
左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我撞开王队的动作终究慢了一丝!
一颗子弹,或者是一片高速飞溅的致命玻璃碎片,狠狠撕开了我左肩的皮肉!
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单薄的囚服布料,带来一种粘稠冰冷的触感。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王队的怒吼和玻璃碎裂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混乱!
剧痛!
失控的车身猛烈摇晃!
小刘压抑不住的痛苦***!
司机强忍疼痛控制方向盘的粗重喘息!
王队如临大敌的咆哮和指向窗外的枪口!
还有那栋灰白写字楼楼顶……那里,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像幽灵般融入了水箱或通风管道的阴影里,消失了。
是谁?
为什么要杀我?
是灭口?
还是……那个覆盖者发现“赝品”开始怀疑,决定亲自清理门户?
就在这剧痛、眩晕和濒死的混乱中,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视野的边缘,像老式电视信号不良般,猛地闪烁、扭曲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冰冷、绝对的平静感,如同北冰洋深处的海水,蛮横地注入了我因剧痛和恐惧而沸腾的脑海。
所有混乱的思绪、撕裂般的痛楚、濒死的惊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平。
视野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得能看清车窗玻璃上每一道放射状的裂纹尖端。
左肩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仿佛被隔离在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外,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冷静评估的客观数据——贯穿伤,未伤及主要血管和骨骼,失血量中等,暂时无生命危险。
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街景瞬间定格、解析。
角度。
风速。
刚才子弹入射的轨迹。
玻璃碎裂的喷射模式。
瞬间在心中构建出一个精确的三维弹道模型。
目标:灰白色旧写字楼。
楼顶。
视野聚焦,穿透数百米的距离和阴沉的空气,瞬间锁定了楼顶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个半人高的水泥通风管道基座后方。
那里,一小块与环境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用于伪装狙击步枪枪管的深灰色迷彩布边缘,在刚才狙击镜反光消失的瞬间,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皱褶痕迹。
像幽灵残留的脚印。
一个冰冷、稳定、不带任何属于“陈默”的恐惧和困惑的声音,从我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11点方向。
旧写字楼顶。
通风管道基座后。
伪装布。”
这声音……是我的声音,却又完全陌生。
它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
王队压在我身上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被他压在身下的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悚然——仿佛他压着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刚刚启动的、精密而冷酷的杀戮机器。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瞬间飙升的警惕。
他看到了什么?
在我脸上?
在我眼睛里?
那个冰冷的“我”似乎毫不在意王队的反应,也没有试图挣脱他的压制。
视野依旧死死锁定着数百米外楼顶那个致命的角落。
喉咙深处,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锁定猎物后的、近乎愉悦的笃定:“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