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周晓兰缩在父亲周建国的怀里,小手攥紧他的工装领子,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晚上母亲给她剥的煮鸡蛋屑。
“怕?”
周建国低头问,声音像是从胸腔里闷出来的。
周晓兰摇头,眼睛却盯着地上蜿蜒的黑色油渍,像一条蛇,一首爬到那些巨大的机器脚下。
车间里的气味很复杂——金属的腥气、机油的厚重、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焊枪灼烧后的焦糊。
工人们三三两两聚着,有人用棉纱擦手,有人对着搪瓷缸子吹气,白雾糊了一脸。
周建国走过去时,人群忽然静了一瞬,接着有人喊:“周师傅!”
那声音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原本散漫的工人们迅速围拢过来。
周建国把女儿放在一张包着帆布的凳子上,从口袋里摸出半块桃酥塞给她:“别动。”
周晓兰乖巧地点头,眼睛却跟着父亲的身影转。
她看见父亲走到一台趴窝的机床前,那机器像头受伤的野兽,敞开的铁壳里露出乱七八糟的零件。
有个年轻工人正急得满头大汗,手里的扳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下。
“传动轴第三齿轮崩了。”
周建国说话时甚至没弯腰,只是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垫片少了0.5毫米。”
年轻工人瞪大眼睛:“可、可图纸上……图纸是苏联人画的。”
周建国从工具架上取下锉刀,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蜿蜒的疤痕,“他们喝伏特加画的。”
人群里爆发出笑声。
周晓兰看见父亲的手掌贴上冰冷的金属,指节凸起的弧度像山丘,那些老茧摩擦钢铁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锉刀在齿轮边缘游走,铁屑像金箔一样簌簌落下,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突然,车间主任马洪涛带着几个人闯进来,皮鞋踩得水泥地咚咚响。
“都围着干什么?
生产任务完不成,等着喝西北风?”
他的目光扫到周建国身上,忽然顿了顿,“老周,这机床可是进口的,你别乱来……”周建国头也没抬:“下午三点前,它得转起来。”
马洪涛脸色变了变,最终只是哼了一声走了。
周晓兰看见他临走前狠狠瞪了父亲一眼,那眼神让她想起昨天在院子里追她的那只公鸡——冠子通红,羽毛炸开,最后被父亲一把拎着脖子扔出了院墙。
中午的汽笛响过,工人们捧着饭盒蹲在车间门口吃饭。
周晓兰的桃酥早吃完了,正偷偷舔手指上的芝麻粒,忽然听见头顶有人问:“小丫头,你爸是不是神仙?”
抬头是个方脸叔叔,工作服上沾着黄褐色的机油,像幅地图。
周晓兰摇头:“我爸是八级钳工。”
“八级钳工啊……”方脸叔叔咂咂嘴,“知道啥叫八级不?
就是闭着眼摸一把铁疙瘩,能告诉你它上辈子是坦克还是锅铲。”
周晓兰似懂非懂,但听见周围工人们又笑起来。
有人递过来半块玉米面饼子,她刚要接,忽然听见车间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钟表的齿轮终于咬合。
所有人扔下饭盒往里面跑。
周晓兰被遗忘在凳子上,她犹豫了一下,光着脚跳下来,摇摇晃晃地跟过去。
机床活了。
那些钢铁骨架在父亲手下颤抖着苏醒,齿轮旋转的节奏像心跳,传送带开始吞吐金属坯料,发出有规律的咔咔声。
周建国站在一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很浅,像是冰面上的一道裂纹。
“神了!”
方脸叔叔猛地拍大腿,“周师傅,这机器苏联专家都说要报废……”周建国用棉纱擦着手:“机器没坏,是人心坏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车间角落,周晓兰顺着看去,发现马洪涛正阴沉着脸站在阴影里。
回家的路上,周晓兰趴在父亲背上数他的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比机床的节奏慢,但一样稳当。
她忽然问:“爸,我能当八级钳工吗?”
周建国脚步顿了顿。
远处传来广播声,正在播报粮食增产的喜讯,女播音员的声音甜得发腻。
“先学会别尿裤子。”
他说。
周晓兰涨红了脸——她今早在车间角落偷偷解决了内急,以为没人看见。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看见父亲摸出钥匙开门,黄铜钥匙上缠着一截红线,褪色得厉害。
门开的一瞬间,母亲林淑芬的骂声先飘出来:“周建国!
你又带她去车间?
那地方全是铁渣子……”周建国把女儿放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
是个微型的齿轮模型,用废料边角做的,齿牙只有米粒大,但咬合得严丝合缝。
周晓兰攥着齿轮抬头,发现父亲正看着墙上挂的奖状——1956年技术比武第一名,玻璃框裂了道缝,正好把“第”字劈成两半。
母亲还在唠叨,但声音忽然停了。
周晓兰转头,看见马洪涛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
“老周,厂办通知。”
他笑得不太自然,“你明天起调去废料仓库,专管废铁分类。”
夜风把信封吹得哗啦响,周晓兰清楚地看见,父亲的手在裤缝边抖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发现,那双能修好任何机器的手,原来也会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