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灭世两年,段逸乐成了孤岛上的最后人类。他每天记录水位上涨2厘米,
计算着还能活多久。政府承诺的救援船始终没来,倒是洪水冲来了十二个落难者。
邮差老张坚信“邮件必须送达”,哪怕收件地址已沉入百米水下。
网红小美直播“末日穿搭”,观众数显示为零仍坚持更新。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
有的为救人沉入深渊,有的为块发霉饼干搏命。当第十二个朋友在冰山上化为雕像,
段逸乐翻开发霉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妹妹的遗言:“哥,替我看晴天。”---雨水。
这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雨了。它更像某种庞大、粘稠、无休无止的诅咒,
从灰铁皮似的天空倾倒下来,狠狠砸在浑浊的、翻滚着可疑垃圾和死物的水面上,
发出一种沉闷而持续、令人牙酸的轰鸣。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一种颜色,
一种触感——冰冷的、无孔不入的湿意。空气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腐殖质混合的腥气,沉重地坠入肺叶深处。
缩在“家”里——一艘用防水布、塑料桶、断裂的广告牌和几根粗大浮木勉强捆绑成的筏子,
局促地挤在一栋被洪水吞噬了半截的写字楼顶。
曾经光鲜的玻璃幕墙如今布满脏污的水痕和裂缝,像一张张哭泣的巨脸。
筏子被几根坚韧的尼龙绳牢牢拴在顶楼一根***的粗大钢筋上,在涌动的浊浪中起伏颠簸,
像随时会被巨兽舌头卷走的可怜虫。他裹着一条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毛毯,
湿气顽固地穿透布料,渗入骨髓。手指冻得有些发麻,
几乎握不住那根缠满防水胶带的短铅笔。
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缘严重卷翘泛黄的硬壳笔记本,
封面印着一个褪色的卡通火箭图案,幼稚又刺眼。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感觉舌尖尝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然后在今天那栏,极其缓慢地,
画下第三十四个“正”字的最后一笔。“正”字密密麻麻爬满了大半本本子。每一个,
代表五厘米。他翻回本子扉页,那里用更大更深的笔迹写着:“D+730,
水位线:102.3米。” 那是昨天的记录。段逸乐的目光移向筏子边缘,
那里钉着一个用硬塑料片自制的简易水位尺。浑浊的水浪拍打着尺身,水面线,
清晰而残酷地,停在了102.32米的刻痕上方一点点。段逸乐吸了吸鼻子,
鼻腔里全是水腥气。他在今天的日期下,一笔一划,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
写下:“D+731,水位上涨:0.02米。当前水位:102.32米。”2厘米。
又是该死的2厘米。像一只精准而冷酷的秒表,永不停歇。他合上本子,
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在单调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两年了。整整七百三十一个日夜,
这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灰色水牢。政府最后那条断断续续的广播,
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噪音,
住……救援船队……正在协调国际力量……务必坚持……” 声音里那个强装镇定的播音员,
现在大概也和他脚下这栋楼里曾经的精英白领一样,成了鱼虾的邻居。救援?
段逸乐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干涩的冷笑。这冷笑牵动了脸颊僵硬的肌肉,
带来一阵细微的酸麻。还不如指望洪水里突然冒出一艘诺亚方舟,
船上站满唱着圣歌的天使来得实际。饥饿,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从胃袋深处苏醒,
蜿蜒着缠紧他的内脏。胃壁摩擦着,发出空洞的、令人烦躁的鸣响。他掀开毛毯,
动作因为寒冷和长时间蜷缩而显得有些滞涩。筏子中央,
一个被小心固定住的、半透明的塑料整理箱就是他的粮仓。盖子掀开,
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半块压缩饼干,硬得像砖头;几根脱水蔬菜条,
颜色黯淡;还有小半瓶浑浊的、带着可疑沉淀物的液体——那是他收集的相对干净的雨水,
用简易滤布过滤过,权当饮用水。角落里,一个锈迹斑斑的鱼罐头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只在底部残留着一点暗色的油渍,散发着微弱的海腥气。他的目光在那点油渍上停留了一秒,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他只是掰下了那块压缩饼干的三分之一,捏在手里,
感受着那粗糙坚硬的质感。他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饼干放回整理箱,然后拿起那半瓶水,
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非但没有缓解饥饿,
反而让那股寒意更深地侵入了身体。筏子随着一个稍大的浪涌猛地一晃。
段逸乐眼疾手快地扶住旁边的浮木,才没让整理箱翻倒。
他靠着一根支撑防水布的粗木柱坐下,冰冷的湿气立刻透过单薄的衣物渗进来。他摸索着,
从旁边一个同样防水的袋子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脏兮兮、绒毛板结、半边脸已经发霉发黑的汤姆猫玩偶。一只耳朵耷拉着,
塑料眼珠倒是依旧锃亮,空洞地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老汤,” 段逸乐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久未说话的滞涩和一种刻意的轻松,“早啊。水位又涨了,
2厘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准时得很,比楼下那个天天迟到的王秃子强多了,还记得吧?
” 他捏了捏汤姆猫那只没发霉的耳朵,仿佛在寻求某种回应。“你说,这水再这么涨下去,
咱俩是先去摸鱼市那家烤鱼店的房顶呢,还是先去‘海洋馆’看看?
听说那儿以前的大鱼缸里养了几条特别傻的鲨鱼,不知道泡了两年,是不是更傻了?
”他把汤姆猫举到眼前,和那双空洞的塑料眼睛对视着,仿佛在认真等待一个答案。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滑过眼角,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他抬手抹了一把脸,
指尖的粗糙触感刮过皮肤。“别装死,” 他晃了晃玩偶,语气带上点威胁的意味,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笑我。笑吧笑吧,这鬼地方,除了你,也没东西能笑我了。
”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张那傻子,
上次非说听见了邮递车的喇叭声,追出去划了半里地,差点被卷进漩涡……你说他图什么?
那些信……都泡成纸浆了,收信的人……” 他猛地停住,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喉咙里堵着什么硬块。他沉默下来,
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汤姆猫身上还算干燥的一小块绒毛。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巨大的孤独感,冰冷、粘稠、比这淹没了整个世界的洪水更令人窒息,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包裹住他和这只发霉的玩偶。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单调的灰白噪音,
和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水位尺上那缓慢爬升的刻痕,
像一条勒紧脖颈的绞索,在一点点地、不容置疑地收紧。段逸乐闭上眼,
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妹妹段小雨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点狡黠笑容、眼睛亮得像星星的脸。
但记忆像是被这潮湿的空气腐蚀了,画面模糊不清,只剩下她最后被推进手术室前,
抓着他的手,用尽力气说的那句话,异常清晰,
滚烫的温度烙印在灵魂深处:“哥……替我……看晴天……”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撞得眼眶生疼。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强行把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压了回去。他不能哭。眼泪在这鬼地方是奢侈品,
除了带走身体里宝贵的水分和热量,屁用没有。他睁开眼,
视线重新聚焦在筏子边缘钉着的那根简陋的水位尺上。
浑浊的水浪顽固地舔舐着102.32米的刻痕。2厘米。无声的催命符。“老汤,
” 他重新拿起那只发霉的汤姆猫,声音比刚才更哑了,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疲惫,
“饿不饿?今天加餐怎么样?咱去找找昨天看到那栋半塌的‘大润发’,
说不定还能摸到点‘硬通货’。” 他所谓的硬通货,就是密封完好的罐头,
或者还没被水完全泡发的真空包装食品。在这片水上坟场里,那就是黄金。
他小心翼翼地把汤姆猫塞回那个相对干燥的防水袋,扎紧袋口,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四肢。筏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一角拿起他的武器兼工具——一根一头磨尖、另一头用铁丝和破布缠绕成简易矛头的长钢筋,
入手冰冷沉重。又拎起一个用防水布和空塑料桶改造成的、勉强能浮在水面上的“背囊”。
解开拴在钢筋上的尼龙绳。筏子立刻失去了束缚,在涌动的波浪中开始自由地、危险地漂荡。
段逸乐拿起搁在筏子边缘的一支桨——那是用一块断裂的复合桌面削成的,边缘粗糙。
他熟练地将桨叶插入浑浊的水中,用力一划。筏子笨拙地调转方向,朝着昨天记下的方位,
那座只剩下两层楼还露在水面上的大型超市残骸驶去。雨点依旧密集地砸落,
打在他***的脖颈和手背上,冰冷刺骨。他划得很慢,每一次下桨都异常谨慎,
、甚至整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任何一处疏忽都可能让这艘脆弱的“诺亚方舟”彻底解体。
他眯着眼,努力穿透厚重的水帘和漂浮的垃圾,辨认着方向。远处,
几栋更高的大楼如同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灰白色的雨幕里。